萧睿放下手中的酒盏,侧头看了一眼,顺便也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身子。酒肆大厅的西北角,一个裹幞头、穿青色圆领袍衫、面色清朗的老迈男子趺坐在那里,正端着一盏酒神色不善地望着他这边。

    萧睿心中冷笑,但面上却还是淡淡地,只是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自顾喝着自己的酒。不想,那老者却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略一拱手,目光炯炯,“老夫孟昶,倒想请教小哥,这玉壶春的火候差在何处?”

    “孟昶?!”

    “孟玉壶?”

    周遭的酒客稀稀拉拉地讶然呼起,杨华也震惊地转身打量着老者。

    孟昶便是这洛阳玉壶春酒坊的老板,据说这玉壶春便是由他所酿。但此人名气虽大却行事非常怪异,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是躲在坊中酿酒,从不与外人交往。他所酿之酒,由他的堂侄孟旭经营,不知这番如何到了杨华家的酒肆中当了一个默默的酒客。

    如果不是他自承身份,想必没有人会将这个神色略有些冷漠文士装扮的老者与“孟玉壶”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听着众人的惊讶和窃窃私语,萧睿自然醒悟过来,这竟然是洛阳玉壶春的酿酒者。他好奇地打量着孟昶,心道一个酿酒的工匠怎生这等装束,不像是一个酒工倒像是一个多年落第的年老秀才。

    杨华赶紧过来深施一礼,“孟先生驾临小店,小店蓬荜生辉了——这草包纯属胡言乱语,先生莫要当真才是。”

    “就是,就是。”几个酒客也附应着。

    论身份,杨华之父杨玄璬曾做过官,而杨华自己也是官学士子,孟昶不过是一个市井酒工,按理他不该如此为礼。但孟昶行事怪异,所出玉壶春数量稀少,只限量供应给少数几家酒肆和几家商行,而杨家这家酒肆正是依靠专营玉壶春才有了丰厚的利润,孟昶就相当于杨家的财神爷,得罪不得。恰见孟昶一幅文人打扮,杨华便顺势呼了一声先生。

    但孟昶还真是一个怪人。面对杨华地行礼毫无所动。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萧睿:“小哥。老夫穷十年之功。集数十酒方之精华。才成就这玉壶春……凡饮者无不称道。像小哥这般嗤之以鼻者老夫还真未曾听说过。”

    孟昶地自信和傲然之色溢于言表。萧睿不禁嘴角一晒。缓缓端着酒盏站起身来。淡淡道。“孟先生。这酒色淡绿但有浑浊。且悬浮丝状物。香气散而不凝。说明酵时间尚短。如果完全酵所出。酒液色泽会纯绿无杂。香气会凝乳如丝。故而某说火候略有不足。”

    孟昶神色一惊。深深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俊朗地少年人。缓缓道。“听小哥口气。似是对酿酒有所涉猎……”

    品酒乃是职业。萧睿此刻浑然忘却了这是穿越后地大唐了。目光深深投射在盏中微微打着漩涡地酒液中。继续品道。“严格说起来。玉壶春只是中品之酒也。如果某没有猜错地话。孟先生这玉壶春乃是麦酒而非惯用地粟米而成。所用酒曲必是炒制地白曲。而酵时间当在春夏8日左右。秋冬12日左右。比寻常酿酒酵略短。”

    孟昶倒背在身后地双手陡然一颤。眼中神光突显。惊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如何知道老夫地独家秘方!”

    仅仅这稍加品尝。就能判断出酿酒地原料以及所用酒曲。甚至还推算出了酵时间。这叫孟昶如何能不惊。他对独创地玉壶春配方视若拱璧。酿酒原本为自娱自乐而非商业买卖。故而他地酒坊中伙计甚少。很多事都是他亲力亲为。所以才产量甚少。如果不是为了供养一大家子人地生计。他是决计不会将玉壶春出售地。配方绝无泄露之可能。可此少年人如何得知——难道?

    孟昶的眼神越来越狂热,越来越震惊。他是天生爱酒研酒的另类之人,虽满腹才华却无意求取功名,将一生的时间都耗费在了置酒品酒上。他一生浸淫酒道,但他能品出酒质的优劣,却绝对不可能品出酒的原料和配方来。

    从孟昶的眼神中萧睿读到了一些“同好”的东西,不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一时兴动,他微微上前一步,伏在孟昶耳边小声道,“孟先生如若将酒方稍加改动,酒质会更趋向上品。将下料之麦分成三等份,先将头一份煮成粥,加干曲后入瓮封泥酵。十日后,开瓮投入第二份煮好之麦粥……依次将三份粥依次充分酵共计月余,火候大抵就足了。”

    于萧睿而言,中华数千年酒文化流传下来的酒经典籍无数,其中有众多酿酒古方都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深处,如今心念一动,载于元末无名氏所著的《灵子酒经》中的一个跟玉壶春酿法类似的一个方子就冒了出来,张嘴说出,他又微微有些后悔。

    孟昶神色变幻着,沉吟着,突然道,“玉壶春之特性在于清香,入口留香,如若酵过长,会让这香气过于浓郁世俗,不妥,不妥!”

    萧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孟先生,谁云这酵越充分香气便越浓郁?谬也,大谬也。从清香到浓香再到凝香,这酒香也是随着酵充分而逐步提纯滴,由淡转浓再至清矣……”

    孟昶闻言面色渐渐涨红起来。他霍然一把抓住萧睿的手,深深地凝望着他,接着又松开手毕恭毕敬地躬身一礼,“某陷入了古法的窠臼,老弟一言让某顿开茅塞,受教了!”

    ……

    ……

    如果说之前的“品酒”尚可以说是信口胡诌,但后来萧睿对于玉壶春的准确判断,再加上那个绝妙之极的方子,以及酒香提纯之说,孟昶已经断定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同道之人”。须知,那些专业的“术语”不是一个外行看看酒经典籍就能搞懂的。

    他并不知道萧睿不堪的声名,当然就算是知道也不在乎。他浸淫酒道数十年一向被人视为另类,如今遇到一个“同道”,惊奇之余也有些欣喜。拉着萧睿的手,将他“拽”到自己的案几处,两人重置酒肴对酌而论,相谈甚欢。而其实萧睿的感觉,也跟他差不多,穿越到大唐,能遇到一个同好酒品酒的古人,心里也有一丝丝兴奋。

    举盏相对畅饮间,孟昶望向萧睿的眼光愈加的狂热:一个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子,居然对酒道浸淫如此之深,言谈举止间各种酿酒之法和品酒之道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听在他这个对酒道求知欲极强的人耳中,简直就是如同天籁。

    两人因为酒而熟络起来,竟然开始借着酒意称兄道弟,这让旁观的众酒客呆若木鸡。杨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不通也没法想通,孟玉壶这个清高孤傲的洛阳名人何以会与萧睿这个草包浪荡子这般倾心相交。

    两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萧睿指手画脚神态张狂,而孟昶居然做郑重的聆听状,让杨华等人大跌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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