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半夜里忽然一声惊呼,xiǎo锅子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这是哪里?

    四周黑乎乎的,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梦里常常会做这样的梦,在梦里有无数的刀光剑影,有无数的恸哭嘶喊,有冲天的火光,母亲躺在血泊里,姐姐软软地倚在柜旁,瞪着无神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xiǎo锅子想走上去,但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他想大声喊,但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他正焦急间,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一扭头,却是母亲,一脸鲜血地站在身旁,咬着牙对他説:“锅子,你要给我们报仇……”

    然后,他就醒了。

    xiǎo锅子害怕这样的梦,他不希望这可怕的梦常常闯入自己的夜晚,但他又希望有这样的梦,他怕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是否有一天,他会把过去完全忘却,如同自己曾经穿过的衣服,玩过的过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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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嘉靖二十一年,浙东,初夏。

    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乡村,地势低平,无山无壑,xiǎo村四周被纤陌纵横的水田包围,水田中稻子正是生长最旺盛的时候,四野一片青绿。稻田中央处,是一处村庄,只是村庄四周栽了无数的树木。从高空望去,水田如格,村庄如圈,整体仿佛是一个八卦罗盘,此村名曰善南村。

    善南村共有居民32户,老少160余人。村子东头,有一颗巨大的银杏古树,不知道种了多少年,枝繁叶茂。村南有一条河流过,河上架一xiǎo石桥,桥下流水潺潺,荷叶田田,荷花开得正艳,有的洁白如玉,有的粉红如霞,端是一片好风光。

    此时,在村外的田埂上,有两个孩子正缓步向外走去,前面的挎着篮子的是一个女孩,年纪大概10岁左右,一双大大的眼睛,xiǎo脸红扑扑的,一双眉毛又黑又亮,笑起来脸颊右边还会出现一个xiǎo酒窝,所以她常常不自觉地把嘴巴略略地向右边努着,显得调皮又可爱。后面蹦蹦跳跳跟着的是一个男孩,大约有七八岁,身板略显单薄,肤色白晢,眉清目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女孩子。两人的衣着都有些破旧,打了不少补丁,如果仔细看一下,会发现,男孩子穿的衣服是女孩子的衣服改的,这是两个打猪草的农村孩子。

    “姐,昨天阿福的爹给阿福买了一个鱼杆,阿福这几天可神气了,天天扛着去钓鱼,我也想要一支,咱爹去哪里了?为什么别人家的爹都在家,我们的爹一年都见不到两次?”xiǎo弟睁着一双明亮亮的眼睛看着姐姐。

    “我也不知道,听娘説,爹是赚钱去了。爹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出去赚钱了,等到过年的时候,爹就会回来了,会给我,还有xiǎo弟带很多礼物,xiǎo弟,你想要什么?”姐姐道。

    姐弟俩边走边聊,很快就走到了一片野草地,姐姐把竹筐放下,拿出一个xiǎo铁铲开始挖野菜,弟弟也拿出一个铲子,但只挖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眼睛东瞄西看的,忽然他眼睛一亮,整个人悄悄地静止不动,然后丢下铲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轻走两步,猛地一扑,手里便多出了一只绿莹莹的蚱蜢,弟弟把蚱蜢的翅膀撕去一大截,再把蚱蜢放到地上,然后趴在地上看蚱蜢蹦,整个人像只青蛙一样,蚱蜢蹦一下,他也蹦一下,开心得哇哇直叫。

    姐姐挖了一会儿,看弟弟还在玩,就大声叫:“xiǎo弟,别玩了,赶紧打猪草吧,回家太晚又要挨骂了。”

    弟弟恋恋不舍把蚱蜢轰进了草丛,然后噘起嘴巴,抓起铲子又开始挖起来野菜来,但明显的心不在焉,不情不愿,把乱七八糟的草一骨脑地全挖了起来,塞进了篮子。让姐姐哭笑不得,只好停下来,把猪不吃的草分拣出来,板着脸对弟弟説:“你再不好好挖,我回头让娘打你屁股。”

    “好吧!我好好挖”弟弟噘着嘴巴,蹲下身去,认真挖起来。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弟弟又扭来扭去的,思想开了xiǎo差,像是在寻找什么。姐姐拿眼睛一瞪,弟弟赶紧装模作样地拿铲子在地上乱捣,半天也没挖出一颗菜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弟弟偶一抬头,忽然发现xiǎo路尽头走过来一个人,身材有diǎn胖,穿着一身紫红的长衫,在太阳的照射下,好象整个人像枚熟透了的枣一般。

    “姐姐,姐姐,那边来了一个人。”弟弟站起来手指着前方。

    “好象不是我们村里的,以前没见过呢?”姐姐説。

    来的那人大约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微胖的脸,肤色较黑,颌下蓄着三寸左右的胡须,眼睛狭长,一笑起来,露出洁白的一口牙齿,眼睛就几乎就看不到了。他仿佛走了好长的路,站在xiǎo道上,从怀里扯出一块面巾,擦了擦脸,又从身后扯过来一个竹筒,拔开塞子,喝了几口水,一边休息的时候,他一边朝善南村仔细打量着,仿佛思考着什么,然后又手搭凉棚左右前后看了看,忽然看到了打猪草的姐弟俩人,脸上一喜,直直地向姐弟走了过来。

    “请问,前面村名叫什么。”这人虽然对着的是两个xiǎo孩,但依然很客气,黑黑的脸上浮现和霭的笑容。但説话的语言却不是本地口音,虽然他努力説得慢些,但当地人还是一下子能听出来。

    “我们这村叫善南村。”弟弟站起身来,提了提快掉到肚脐眼下的裤子,又顺手擦了一下鼻涕。

    “噢,善南……善南……,你们的村正李老爷子还好吗?”来者口里念叨了几句,好象忽然想到了什么。

    “切,我们村正是王老爷,你记错了。”弟弟一脸鄙夷地看着胖子。

    “对对对,是王老爷,瞧我这记性,李老爷子是北井村的,哈哈……”来人脸上一diǎn尴尬模样都没有。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五六颗糖果塞到弟弟和姐姐的手里,很热情的样子。

    弟弟忙不迭地撕开糖纸,把一颗糖丢进嘴巴,马上“丝”的一声,呲牙吸了一口长气,眯上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得姐姐捂着嘴直乐。姐姐并没有吃糖,而是把糖xiǎo心地包好,放进口袋,

    在与这人交谈的过程中,弟弟发现这个人经常会有一个有趣的动作,他每次出汗之后,拿汗巾擦脸时,喜欢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中指并拢着,浅浅掖住汗巾,而xiǎo指和无名指则直直地散开翘着,仿佛一朵盛开的鸡冠花似的。

    胖子自称姓张,来自福建那边,是做生丝的商人,常常往来于浙江、福建、江苏一带,这次来到这里,是看有没有生丝的生意。张胖子跟姐弟俩商量,让他们带自己到全村转一转,代价是两个铜板加一把糖果。弟弟很愉快地答应了,把铲子往姐姐篮子里一丢,就陪着胖子回了村。

    “xiǎo锅子,你家来客人了呀?”隔壁的二婶正在晒糊好的鞋样,向大大的门板上刷浆糊,然后把刷了浆糊的碎布贴到门板上,一层又一层,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忽然看到这对奇怪的组合,透过低矮的院墙向外大声叫着。

    “二婶,这个大叔是从福建来的,想买一些丝回去,让我带他到全村看看。”弟弟回应道。

    “噢,买生丝的呀,现在还没到时候呢,至少还得一个多月,现在来早了。”二婶嘟囔着,继续在门板上张罗自己那些碎布去了。

    胖子很惊奇地问“你怎么叫xiǎo锅子?”

    弟弟有diǎn扭捏,“我的xiǎo名才叫锅子,我有大名的,我的大名叫蒙云齐,好听吧,这还是村里的先生取的呢,説我以后要志存高远,跟天上的白云一样高”。弟弟踮着脚,用手向天上使劲比划了一下,仿佛不这样,不足以显出他名字的威武雄壮。然后他神情一暗:“听娘説,我家以前特别穷,我生下之后,接生婆説这xiǎo家伙放哪儿呀,你家连张好diǎn的桌子都没有,奶奶四处张望了一番,碰巧看到家里烧水的那只冒着热气的锅了,説放锅里吧!然后,我就叫xiǎo锅子了。”弟弟噘着嘴巴,很不满意自己的名字。

    “哈哈,xiǎo锅子,有意思,有意思。”胖子似乎有diǎn幸灾乐祸,用手摸摸弟弟的头。“那姐姐叫什么?”

    “姐姐叫蒙云梅。大家就叫她云梅,她没有xiǎo名。”弟弟愤愤不平道。觉得同一个家庭,同一个锅里吃饭,却有着不同的待遇,凭什么自己有这么难听的xiǎo名,而姐姐没有,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事情。

    善南村的住房并不像北方一样横竖成线,而是东一栋,西一院,没有规律可言,房子与房子之间总会栽一些树,屋前屋后都有,屋前大多是银杏,梧桐一类,屋后各样树都有,大都生得不是十分高大,但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村东有一家大大的院子,房子的高度要比全村其它家的高上一截,屋ding所盖并不像村中那种xiǎo片青瓦,而是城里有钱人家那种大片厚瓦,隔着高大的院墙,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一看就知道,这一家家绝对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

    “xiǎo锅子,这一定是王老爷家的房子了。”胖子问。

    “对头,你真聪明,这是王老爷家的房子,王老爷是我们这里最有钱的人,我们这里的田有近一半都是他家的。听説他们家养的狗吃饭都比人吃得好,王老爷也从来不穿打补丁的衣服,他家天天都有好东西吃,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家传出来的香味,可以传到一里多远。”xiǎo锅子説着説着,口水都出来了,忙不迭地举起袖子擦去。

    “哈哈,你这只谗猫,他们家人多吗?怎么能种那么多田?”胖子一脸好奇模样。

    “你笨呀,他家的田哪里需要自己种,租给村里没田的人种呀,他们家就五六口人,但还请了做饭的、洗衣服的、管家的,基本都是村里的人,晚上就住自己家,管家和王老爷住一起。”xiǎo锅子仿佛一个百事通一样,什么事都能举一反三,滔滔不绝。

    “那王老爷好吗?我听説凡是有钱人都挺坏的,对不?”胖子看着那高高的围墙摸着胡子问。

    “王老爷可是一个好人,我们村前的路就是他出钱修的,我们的学堂本来好破了,是他拿了好多钱出来修的,听説他还给玉山寺的庙里敬了好多香油,村里都説他是大善人呢!就是他家的管家讨厌,天天一张臭脸,看到我们xiǎo孩在他家门口还会赶我们走,有一次还放狗出来吓我们,那狗好大,吐着舌头,那牙齿有我手指头粗,像刀子一样,对着我呼哧呼哧,把我吓死了,村里的xiǎo孩都称管家为棺材脸。”似乎称了管家叫棺材脸,他们就在精神上得到了胜利一般,xiǎo锅子捂着嘴巴嘻嘻笑。

    “那我们再到村里别的地方转转吧!”胖子提议。

    大约一个时辰后,夕阳将要落山时,xiǎo锅子带胖子走完了全村每个角落,同时也拿到了自己的奖赏,两个铜板加一把糖果,喜得他如同被五指山压了五百年的猴子刚放出来一样,抓耳挠腮,喜不自禁,左手捏着钢板,右手拿着糖果,既怕别人看到,又生怕别人看不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胖子走了,説要住到镇上去,最近的镇子离这里不到十里远,估计走到的时候,天也就全黑了吧,xiǎo锅子不去理会这些,只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一个大富翁,心里纠结着这笔巨大的财富怎么处理,是告诉母亲呢,还是自己偷偷藏起来。

    xiǎo锅子坐在村外的草地上,看着夕阳挂在遥远的树梢,像一颗巨大的蛋黄,双手托着腮,脑子里作着艰难的斗争。

    太阳落山后,xiǎo锅子终于打定了主意,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上的土,一蹦一跳地向家里走去,心里充满了快乐,觉得未来的日子充满了希望,但他不知道,有一场灾难正在向他靠近,让他藏无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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