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之下,凛寒之中,二人来到一山涧。

    一条清澈见底的弯弯小溪,呼啸的北风从溪面摩擦而过,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透过冰层,溪水底部青绿色带着藓的石头颗颗稀疏,清晰可辨。小溪的中央和四周各有没入水中的土地,肉眼可观,上面笔直而立的树干,已然被风吹落了全部的树叶,连树枝都在冰凉的溪水中孑然而立,倒影映入冰水中,骤冷无比。

    忽然抬头望去,一座八角瓦房在溪水的对面矗立,瓦房的周围种满了冬梅,迎寒而开,红的似血,与溪处的萧条仿若两世而为。一阵寒风呼啸自起,花枝摇摇颤颤,犹如婀娜的柳枝抖了两抖,却兀自英气的伫立着,未见一丝一毫的低头媚骨。枝头朵朵红霞簇叠,更显红韵冷冽。樱红的笑脸,朵朵杀出刺骨的寒意,还未走近,鼻翼两侧已然全是淡淡的清香味道,枝干屈曲盘旋,花朵似是飞蝶入醉一般在褐色的枝干间跳跃飞舞,颜慕白的一颗心忽的一落,仿若被凌冽的清酒浇灌,顿时有些微微醉了。

    正在神驰心往之际,忽的一吼声钻入耳膜,那老头操着洪亮的声音道:“看什么看,还不走。”

    颜慕白下巴伸了伸,好奇的问:“走,怎么走?”

    老头气的一巴掌拍在他肩头,揪起他衣服,抬脚踩在了冰面了。颜慕白惊得啊的一声,这才发现原来冰层居然可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他又是开心又是惊奇,忍不住哈哈傻笑了两声。老头忽的转过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睛忽的睁开老大,像是两只河蛙突起的双目一般,颜慕白心口一冷,兀自将眉间和唇边的笑容生生憋了回去。

    待二人入了小院,颜慕白目光一扫而过,院中雅然冷清,几无人烟。他的目光扫到墙角,微微怔了一下,只见那边屈身蹲着一男子,此刻黄昏尽头,他又身穿青灰色袍衫,乍然看去,还道是墙体自然突起,合了一色。那男子背对着二人,从后身看去,身形枯瘦,直如干瘪枯枝。他右手握着一把扫帚,似是在清除墙缝中的落梅,过了片刻微微站了起来缓了缓,随后弓起身子继续扫起了地。

    “一山。”那老头开口唤了一句,男子应声转了过来。

    颜慕白微微有些惊诧,这人面容很老,乍看上去,少则六十,稀稀疏疏的发丝已然全白,下颏的长须更是寥寥无几,他的脸色昏黄,额间和双颊有些微陷,其余各处皱纹横生,双眼如深潭死水一般,不起波澜。

    转身见到二人后,他的两只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叠在一处,执手作了一揖。喉咙处恰如捏紧一般,挤出来一声:“在,您回来了!”声音晦涩难听,却如同故意咬住牙齿发出一般,让人听之骇然。

    “嗯。”二人打过招呼之后,那被叫做一山的老人又转身扫起了地,仿佛天地间万籁于他不过是落梅瞬间的宁静,无波无澜。

    颜慕白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心道:“这老头看着脾气就够怪癖的,眼前此人更逾于此,仿佛死了半截一般。”

    他抬头向着屋舍之内看去,有些疑惑。前有所见,这老头虽然脾气古怪,然真心治病救人,按理来说此处应当热闹非凡才是,可全屋仿若缟素一般,冷的瘆人。

    “想什么?还不进来!”老头见他慢了几许,忽的发出一句催促起来,声音洪亮无比,中气十足,惹的颜慕白耳朵一阵发麻,于是赶紧迈动双腿,快速的跟了进去。

    进来之后,颜慕白四下一望,只见满屋空荡。由东到西,只有一张巨大的四层书架,靠墙摆放,上面整体的排列放置了两人多高的藏书,一把云梯,置立内侧。窗扇附近,还细细的垂下来一排白布包紧的细密隔帘,显然是这的主人分外爱惜藏书,唯恐房外的风霜雨露有所沾染,污了书本洁净。一张大的红漆木桌和几把扶手椅稀疏立于南侧,不似平常人家桌在内,椅在外所置的环形,却都整整体体码放在墙角处,摆成了一列。尽管夕阳隐隐投撒下来些许柔和的光芒,但整间屋子依稀可辨的袅袅烟气,依然让人感觉微微透着些阴森。

    那老头走过去,刺溜刺溜几声麻利地将桌椅抻了过来。屁股一坐,右手伸出中指,手掌向上,骨节对着桌子轻轻敲了两声,颜慕白立刻乖乖走过去,将左手抬起放置到了桌面。

    那老头蹙着两条粗粗的黑眉毛,显然是遇到的顽疾难治之症,初时只是覆上了两根手指,继而四根,诊了好久,尚未可行,忽的拧过身子,双手一换,左手抬起又按了上去。

    眼瞅着越诊越是生气,眉头渐渐拧起,鼻翼喷出的热气越来越粗,突然啪的一声,气的一掌直直拍在了厚厚的方桌上。室内本就冷清,这一下传入耳中,不由得让人寒毛一竖。

    颜慕白心下好生歉意,自己的病治不好便治不好,人家好心帮自己医治,若然给气出了好歹,自己可真是心下难安了。

    他向前抻了抻脖子道:“老先生不必气恼,这病治不好便算了,我来到这神仙般的地方就当换换心境。”

    谁知,老头喉咙处发出短哼一声,紧接着挑了挑眉,说道:“谁说我治不好了,这天底下焉有我蒋玉春治不好的病症,你就在这多住些时日,我定然能寻到好的良方给你。”

    “蒋玉春?”颜慕白惊得一呆,似是牢牢定住一般,但见那老头兀自沉思,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他忖了一忖,又将嘴边的话给收了回去。心道:“我跟幻儿还真是有缘分的很,在这里都能碰到她的医家师父。”

    蒋玉春站起身,负手而立,歪着头沉思了许久,嘴里喃喃道:“这般病症还真是棘手,心脉受损,可似乎内有生机,按理说应当越来越糟才对,怎的好似有些缓慢修复之际象。”他转头道:“你是否另有奇遇?”

    颜慕白道:“晚辈曾经有幸蒙几位世外高人指点,传了我一套心法,说是于我大有裨益。”

    蒋玉春听罢点点头,又过了许久,他浑浊的双目一转,忽的精光四射,这一下可把颜慕白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问道:“老先生有办法了?”

    蒋玉春跃到他的身侧,黝黑的脸上眨眼间堆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刚想说几句,忽然眼中的精光又暗了下去,脸上瞬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气恨难消之态,仿若一高谈阔论之人忽然被人拆穿挖了墙角后又迅速地偃旗息鼓一般,耸拉着脑袋,神情沮丧。

    颜慕白好生奇怪,站起来问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蒋玉春叹口气道:“你的心脉受损且有修复迹象,按理说这个时候治疗效果自然是为最佳,我心中倒是有一治疗之法,就是以血虫引入经脉血位之中,再以金针辅助,穿插引导,让那血虫将自身的气血换给你,再寻高手为你疏导归气,打通经脉,倒是可以将受损心脉修复的如常人一般。”

    颜慕白听他述说,本就觉得惊险异常,又看他神色满面怒容,心道:“想来这疗法定然凶险万分,老先生也并无把握,所以这才失望纠结吧。”

    他以手覆上蒋玉春的右肩,轻轻拍了拍道:“老先生不必介怀,这疗法定然困难重重,若是难以实现,那便罢了。”

    蒋玉春道:“倒也不是难以实现,你此刻内力虽然充沛,但尚且不能运用自如,若是按照我的方法修复经脉,此后再勤加修炼你新学的内功心法,必定可以返本还原,于常人寿数无二,倘若再过个十年八年,到时候你自身内力运用自如,纵然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高手为你疏导脉络,你的真气也会自行反弹对抗,到那时就算我狠得下心,也再无裨益可言!”

    颜慕白心下疑惑,想道:“狠得下心?我的病症是得需要救治,可他是大夫,施针配药,早就司空见惯,怎的还会心软不成。”

    就在他发愣的瞬间,蒋玉春忽的对着院中吼出一句,声如洪钟,字字铿锵:“你这丫头又来干什么?走走走,这里不欢迎你。”

    颜慕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刚刚被清扫过的院中,落梅又飘然落下很多花瓣,一棵褐色的梅树下,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手持点心果篮,正在弯着腰,将手中的软糯糕点送到那老翁一山手中,糕点彩色各异,琳琅满目,做这糕点的人定然是花了十分的心思。

    只是一山老翁似乎并未领情,皱着眉头,神情有些痛苦,背对着那女子,既不走开,也不回身。那女子眼中噙泪,双目闪闪,忧愁无限。

    正在这时,蒋玉春大步走到院中,怒容满目地说道:“还不走,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便去驱赶她。那女子将手中篮子放下,依依不舍的回身向着大门走去,双目含情,很是不舍。院中如红蝶的落梅瓣瓣飘下,悠悠荡荡,衬得眼前她更加柔弱,痴情无限。

    颜慕白心头大动,正想问个究竟,谁知蒋玉春那老头,上前两步对着一山老翁疾言厉色道:“你若是狠不下心肠,便随她一道走了罢,也好过在这一日耗着一日,两人都难受。”一山喉咙中似乎响起了一声诉泣,伴着哭嗓,轻轻摇了摇头。

    蒋玉春又道:“那也由你,只是别后悔就行。”说着转身大步走入了屋内,再没出来。

    颜慕白心中好奇,可看那一山身形孑然羸弱,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带跑一般,话也说的不甚清楚,又不敢上前询问。待那女子走后,一山老翁慢慢走近那篮子,战战巍巍的弓身拾了起来,拿起一块糕点细细咀嚼起来,他的双目似是含泪,每尝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般,面容惆怅无助,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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