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一吹,王府花园里的紫檀嵌白玉诗文宫灯次第亮起,迤逦数行,昔日若粲焕金流,今夕却变成了一簇簇飘曳不定的鬼火。草木亭台仿佛在这交叠晃煜的灯光中骤然失去轮廓,园中人的面容更是恍如陌生。江九儿犹记得正午出府时,丹阳一朵高悬于空,门前榴花似火,不料在森黯暮色中返回,临头遭到同僚突施冷箭。一出一回,荣府已成幽狱。

    可恨对方的攻讦竟是:“一向”行为不轨,此次“可能”栽赃。

    只是,这“行为不轨”四字,连江九儿自己恐怕都无法否认。

    今年初,潦倒落魄的江九儿在酒馆纵饮,喝得个醉醺醺的,发现手头银两不够,便动了行窃之心。也算他倒霉。手爪刚一支出即被逮住,而对方竟是个胡来惯了的纨绔子弟。那人招呼了xiǎo二,两人合着将江九儿揍了一顿,差diǎn没把手掌给剁下来。

    二月,扮成算命先生在街头与人卜算,尽説些谄媚之话骗人钱财。其中一个顾主兜了江九儿的吉利话喜气洋洋返家,向亲友吹嘘了一场,没想第二天即遭横祸而亡。家眷气势汹汹前来质问,江九儿望着风声不对,甩了布幡仓促而逃。

    三月,时来运转,不知从哪里弄得《萧史图》,乌鸦飞进信王府,摇身一变金凤凰。得志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挨打的酒馆,将欠下的银子十倍抛到老板面前,喝令着把xiǎo二交出来。老板见对方财大气粗,又带上了打手,不敢有违。眼见xiǎo二哆哆嗦嗦地被人索走,回来时已是个口歪鼻斜的半残废。

    三月末,在街市与一个卖桑葚的xiǎo贩发生争执,怒气涌上,便将对方当街揍得鼻青脸肿,自己扬长而去。

    四月,与民女xiǎo芸朝来夕往,始乱终弃。xiǎo芸不堪羞辱上吊自杀,被家人好不容易救活。在爹娘逼问下xiǎo芸吐露了与江九儿的私情。然而,还没来得及讨个説法,闻讯后的江九儿亲自前往,以一笔抚恤金加上一套绵里带针的説辞,了结此事。

    五月,混迹赌坊,偷偷摸摸典当信王府财物。

    还有……

    还有………

    説实话,虽然劣迹斑斑,江九儿自己倒全没放在心上,可此时却被梓安口沫横飞地一件件抖落出来,仿佛他当时就隐身于侧,亲眼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江九儿厌恶地盯着他,也厌恶地盯着自己投于地面的长斜黑影。我他妈怎么就瞎了眼,没把这奸险xiǎo人的面目认清呢?

    而当佟齐也赌天咒地参与到对自己的讨伐中时,江九儿明白自己大势已去。热闷熏风中,双膝缓缓磕地,垂头祈怜道:xiǎo人一时糊涂,做下这许多荒唐事,还请殿下降罪。xiǎo人定当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方不负殿下恩宠。”

    司徒曦伫立原地寸步不移,衣襟随风卷拂。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恚怒中带着一丝奚落的眼神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像是早就预计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良久,冷冷发话道:“江九儿、梓安、佟齐三人倚宠而骄,胡作非为,相互倾轧,为本王难容。即日革职出府,永不录用。”

    三人闻言皆大惊失色,都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见司徒曦挥挥手道:“你们平常那些偷鸡摸狗的动作,真以为我全然不知?原本只是不想计较罢了。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念着你们也算是服侍了一场,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那样轻飘飘地一挥手,就像当日那样轻飘飘地一招手。自己的命运终究逃不过居无定所、随波浮沉,肆意地被人召唤与驱逐罢了。可是……江九儿嘴角微搐,浮起一丝隐秘的狞笑。

    灯火跃动中,信王脸色冷若冰霜,言令不容置喙。最终,三人披覆着暮色相继蹒跚走出王府。经过纪凌荒时,梓安与佟齐分别向他投去了最后一瞥,隐盼着他还能挺身而出。可这次,却只看到纪凌荒给了自己一个险恶的表情——面无表情。

    目送三人远去,司徒曦叹了口气,回头问纪凌荒道:“你觉得这样处理可好?”

    “这三人狡恶奸滑,若留在府里,日后必生祸端。殿下今日一举遣散这三人,实属英明之举。而且……殿下宅心仁厚,对他们并不多加惩处。若真要是细究下去,这几人怕都是要送到府尹那里受审。”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做得还不够?”

    纪凌荒道:“其他两人也就罢了。只是这江九儿……一介术士,怙恶不悛,就这么放过他,可真是便宜他了。只盼他日后不会变本加厉为害一方才是。”

    司徒曦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怎么説这几人也是我亲自召进来的,又要我亲手送到牢里。难道我真的就错到了这种程度?”

    纪凌荒一愣,半天才道:“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是我失语了。”

    司徒曦“嗯”了一声,又叹道:“其实最让我愤怒的,还不是他们……私底下做的那些事。而是到了紧要关头,几人便如此鱼死网破地互咬,着实……令人嫌恶。”

    人皆有自保之心。损利相衡,以身殉名者有之,利人损己者……所以,倒也不能怪他们到哪里去。纪凌荒这么想着,却沉默不语。

    司徒曦将江九儿三人遣走的消息很快传映弦与司徒素处。练剑时映弦追问纪凌荒道:“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殿下将这三人开除的?”

    “不过是破其合纵、施以连横罢了。也是因为江九儿这三人各怀鬼胎且目光短浅,才会一捅即破。要是他们自始至终抱作一团,我又能奈何?”

    破其合纵、施以连横。映弦默念道。心中又加了一句:予利予恐。

    另一方面,司徒素却趁着无人对映弦説道:“皇弟今番总算醒悟了。我听説这几人在外任性妄为,给信王府招来许多怨愤之语。”

    映弦道:“是了。听纪大人説,这几人在府里也是挥霍无度,其他下人也都牢骚不断。”

    司徒素道:“这事倒给了我一些启发。我在想,公主府的下人难道就不嫌多吗?吃穿度用是一大笔开销不説,扪心自问,自己真的需要这么多人来服侍么?不如……”

    “公主的意思是?”

    “不如去奢从简,将府里多余的丫鬟太监裁减一部分,留下最中用的就行了。”

    司徒素説到做到,次日便召集了府里所有下人,以人员冗杂为由,宣布了这一决定。丫鬟只留下了兰裳、蕙衣、馨亭、缀玉、采虹、晴烟,将下等丫鬟一并遣散,八个内务太监留下了xiǎo宁子、xiǎo尹子、xiǎo桂子与xiǎo玄子四个。侍卫也减了两个。司徒素给了每人一大笔安家费,去者倒也无甚怨言。

    ******

    六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令。红日定悬在白亮天空中,像是撑起了一轮火伞,将一热气发送至大地,蒸得人畜昏昏欲睡。府内树木的叶片也都蔫不唧儿地打起卷来。只有云隐苑池塘里的田田荷叶,在这如火骄阳下随风翻作绿浪,隐现数枝饱蘸胭脂的荷箭,自得其乐,生机盎然。

    长日寥寥,司徒素回了一趟皇宫。返回时又带了映雪的礼物给映弦。这次却是一把半月形梅纹绘彩犀角梳。映弦随即意识到:原来姐姐又要找我进宫了。

    六月十五这一天,日色如金,丝缕云絮黏在空中,风挟着燥热之气吹得人烦闷不安。映弦出了公主府,往北径行,入广运门,驾轻就熟来到景阳斋。正想要去映弦的闺房,却被晚云拦住,説映雪和公主在寝阁中説话,可直接去公主的寝阁参见。映弦闻言止不住心脏狂跳,问道:“元熙公主在景阳斋?”

    晚云笑道:“这话説的。公主殿下是景阳斋之主,每日都在。”

    映弦惴惴不安地跟在晚云身后,亦步亦趋。往南经由一条碎石铺成的xiǎo径,到得一座xiǎo园。园内遍种乔木,浓荫匝地,一洗盛夏燠热。树木掩映中,陡现一条曲回长廊。绕廊而入则见精舍一座,雾阁云窗,修饰精雅。映弦登上阁楼。两旁雕窗洞开,长风股股贯入。映弦听到自己衣袂垂地的窸窣声,心情愈发紧张,手心也渗出了冷汗。

    终于走到了公主的闺房前。晚云指示了一番,自行离去。映弦屈指敲门。

    “谁?”是姐姐的声音。

    “是我,映弦。我来了。”

    “进来吧。”

    映弦将门推开,跃入视野的是一间奢华卧室,以及,坐于桌边的锦服女郎。

    她怯怯看去,那锦服女郎直直看来。映弦轻噫了一声。

    黑漆般光可鉴人的长发,衬得肌肤若香雪凝成。鹅蛋脸上嵌了两颗粲然如星的眸子,睫毛浓密而微微上卷,流盼间光彩映照左右。横翠逶迤入鬓,琼鼻挺直为女子少见。霞染娇靥,弥荡融融春波,见者无不神驰——这本是一张绝美的面庞。除了,除了左脸上留着那枚铜钱大xiǎo的伤疤以外。

    那该是多年前烧伤后留下的痕迹。无法痊愈的肌肤便如起皱的陈绢,隐隐可见皮肤后丝丝青蓝血管。如此醒目地驻留在这美艳无匹的脸蛋上,像是在控诉造物主的残忍与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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