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3)

    平日阁前都有丫鬟轮岗看守,今日却不见踪影。映弦疑虑地朝卧室张望,黑灯瞎火的,并无任何声息,料想二公主已然熟睡。眼见四下无人,映弦庆幸地自己来得时辰恰好,竟省了那些应对之辞。旋即提步上阶,蹑手蹑脚走完一条昏黄长廊,到得卧室前,一推门,确已被闩住,于是掏出信来,蹲下身将信从门底缝隙处塞入。心道:明日公主起床,自会知晓一切。

    须臾间已办完此事,映弦心上重石落地。不料刚一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喝:“谁?”

    映弦遽然转身,照面的却是丫鬟兰裳,如释重负,连忙“嘘”道:“兰裳妹妹xiǎo声”!

    兰裳见是映弦,惧色骤消,疑道:“映弦?你来这里做什么?”

    映弦从怀里拿出备好的熏香,招手示意兰裳走近,道:“公主最近是不是有失眠的问题?”

    “失眠?没有啊。”

    “可是我前日听公主説,她这一阵子夜里老睡不着。刚好我今天去见了姐姐,从宫里带来一样好玩意儿。瞧,这是产自容国的催眠香,diǎn上一支,一晚上打雷都醒不过来。”

    兰裳接过端详,可真没瞧出这黑细长物跟郁国的美人香有何不同。

    “我刚刚才想起这催眠香来,担心公主还醒着,于是就过来想把香给她diǎn上。不过看样子公主已睡着了,我可不能扰醒她,明儿再过来一趟吧。”説罢急急将“催眠香”从兰裳手里抽回,使出一副生怕她借花献佛的神色。

    兰裳噗嗤笑道:“你啊,也真吓了我一跳。本来今天是我在楼前看守,刚刚出去xiǎo解,回来后听到楼里有动静,所以上来瞧瞧。差diǎn就想喊严侍卫了,没想到却是你。”

    映弦闻言暗暗称幸,下楼后又耐着性子与兰裳闲扯了一阵,打了枚呵欠,赶紧道别。

    映弦匆匆返回卧室,提起包裹,灭了灯烛,直奔邝涟养伤的北院而去。临近院门,望见院里已无微光,知他已然离府,便辗转去了马厩,解了自己的坐骑绝尘,xiǎo心牵至公主府的北侧门。此门平日虽也有看守,但戒备甚轻,几个侍卫也都是熟人,黄昏时早被映弦用银两骗去喝酒。映弦本有自由进出公主府的权利,只是深夜出门未免令人起疑,故而先调虎离山,免生枝节。

    出了公主府,映弦策马至城东南的槐树巷。巷中关庙,曾和邝涟一齐造访过,也是今番碰头所在。下马入庙,果见邝涟正一脸焦忧地扶墙等候。邝涟见到映弦,大喜奔迎。两人相拥而庆。映弦汇报自己已将密信送入公主卧室,又问道:“我们该去哪儿?”

    “郁国、郦国都不宜停留。映弦,郁国跟哪个国家关系友善?”

    “郁国自保有余,纵横无力,敌国虽不多,友邦更是寥寥,不过……容国应该还是靠得住的。”

    邝涟权衡一番,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连夜出京都,前往容国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説。”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绝尘发蹄狂奔,很快就抵达城关。映弦亮出御赐金牌,对守卫説道:“二公主吩咐我出城处理急事,军爷莫要阻拦。”那守卫黄戗认得映弦,砌笑而上,也不多问,放两人出了城。邝涟暗想:“她在郁国京都有如此特权,竟跟我这么一个敌国逃兵私奔。”一时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感动、骄傲还是自惭。

    出了京城,绝尘又疾驰一阵,不多时已到甿郊。邝涟这才减缓速度,费眼打量四野,好不容易瞅到一间破败茅庐,门倾窗斜的残貌,宣告此地荒屋仅存。两人停了马,用火石造明,进门扫眼一看,确已年久失修,四下凌乱不堪。当下改换装束,调整容貌。映弦用颜料、泥浆把两人皮肤涂得个晦暗粗糙,抹去各自五官的特diǎn所在。调弄间映弦童心忽起,给自己鼻翼左下方diǎn上了一颗朱红大痣,又扎起一条手绢把邝涟的左眼罩了。两人看到对方的模样,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説“媒婆你好”,一个道“久仰独龙”;肃杀寂谧的野郊破屋,不知枯等了多少时光,才又迎来青年男女的嬉声。

    邝涟扯下这过于醒目的“眼罩”,凝望着映弦,问道:“从今而后,你恐怕很难有机会回到这西鉴城了,你……会不会后悔?”

    映弦摇头道:“本来我的确是一直在追问自己到底担心些什么,直到……直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真是违背了二公主平日里‘无欲则刚’的教导。”

    邝涟一呆,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轻哦了一声。

    “……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我舍不得邝大哥你。”

    “可我仍然担心你这一走,大公主和你姐姐不会甘心,説不定明日就会派人追捕你我。”

    他刚説完这句话,突然窗外飚过几道紫电,整座屋子瞬间亮堂了几分,紧接着炸开几颗惊雷,鼓动耳膜,声势暴烈之极。

    映弦煞白了脸。这初春深夜,怎么会突然雷电交加?难道是天谴吗?

    邝涟安慰道:“别怕,只是罕见的天气罢了。”

    “我当然也担大公主不肯饶过我,又或者迁怒于二公主。你不知道,大公主这个人眼里揉不得半diǎn沙子,而且最恨别人骗她。我听説从前宫里有个丫鬟瞒着她和宫里的侍卫私通,那侍卫以前是给太子当差的,后来东窗事发,唉,竟然被逼得双双自裁。”説到这儿她脸色潮红,“要是她逮住了我,真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教训我。”

    “……我们不会这么不走运。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她的人。”

    窗外,几柄冷艳刀光又锯断了连绵夜色。陡然的光华刺得两人不约而同闭上了双眼。与此同时映弦道:“大公主和二公主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性子也截然不同。怕就怕除非大公主见到我的尸体,否则不会安心我跟你一个郦国人成双成对。”

    邝涟毅然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

    “不过,要是我死了而你没死,二公主一定会以为是你杀了我。恐怕又要派人杀你为我报仇哩。”

    雷声继而大作,轰隆隆地从天边推拥而来,像是有成千上万只木桶嵌叠在狭隘的空间内翻滚挤兑,顷刻吞噬了两人语声。映弦只得收住话头,靠墙矮下身子,邝涟欺身而坐,单臂揽过映弦。两人相偎无言,等待天象变更。不料春霆却迟迟不收,两人终于抵不住伐髓倦意,在雷公电母的惊魂协奏曲中睡了过去。

    *****

    邝涟是被房梁上掉落的泥尘砸醒的。四周寂然无声,他心中一凛,即刻推醒映弦,两人重新上马赶路。约莫往东又骑了xiǎo半个时辰,曦光微露,才发现似乎进了一座山谷,四围高丘影影绰绰,山林清芬扑鼻而来。两人紧绷的心弦稍微得到放松,不知不觉间放慢了策马速度。

    映弦打量周遭环境,幽幽道:“我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世事难料。也许……也许多年之后,你我还有重回故土的机会。”邝涟若有所思地説道。

    两人忍不住又慨叹一番。眼前景象逐渐分明,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淙淙流水声。只见一条xiǎo溪从西山迤逦而出,陈于眼前。绝尘欢嘶一声,映弦明白过来,策马至溪边饮水。刚走几步,却陡然瞅见岸边不远处似乎蜷着一人。

    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女子,身着单薄的黑衣,枕臂侧卧于溪岸,全无动静,不知死活。

    两人对望一眼,跳下马,走近女子。映弦俯身将她扳了过来,顿时和邝涟一齐发出惊呼。

    眼前这女子,五官、脸型、身材,无一不酷似映弦。不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龄也相差无几。此刻她双目紧闭,额角似被锐石划破,残血新凝,但气息平稳,应该只是昏睡过去。

    山谷里碰见自己的翻版,映弦心底升起一种遇到鬼魅的恐惧感。

    但几乎是在同时,她和邝涟都觉察到一种可能性——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杀了,找个人送回宫中……?

    邝涟瞥了映弦一眼,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邝涟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只有姐姐映雪。她究竟是谁?”

    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弥山亘野布满了巨大的问号。恐怕除了黑衣女子本人以外,没有人能解答。

    清晨的寒气漫过了黑衣女子的身躯。她微微发抖,嘤咛几声,却仍然没有苏醒。天,逐渐亮了。东曦的驾车和洪荒时代一样准时造访这座星球。绿意渗出地表,虫鸟各司其职,万物运作展开了新一轮循环。骏马在飘着浮冰的溪边悠然饮着水。侠客还是侠客,红颜依旧红颜。可谁能预料,这二月的寻常山谷中将会惊破一段怎样不寻常的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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