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稳坐在康三元的家中等康三元回来,而康三元却耐性十足,迟迟没有露面,景年是不担心她又跑了的,一则她身体笨重;二则,估计她全副的家当都在这个屋子里了。

    所以他十分安然的端坐在桌边,随手拿起一卷《石溪斋记》,随意的翻着,一边在肚里筹划着怎样说服康三元——从今日康三元的表现看,她,还是没把自己当盘菜啊。

    景年有些郁郁,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点招她的嫌了,她怎么就这么牛心死性的死也不肯待见自己呢?

    看来对付她还得换点新点子。

    景年在西斜的日影中,转着那卷斋记,末了眉头舒展,打定了主意。

    主意打定之后,他心情放松了许多,看看外面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康三元还没有回来,不禁也有一丝疑惑,在屋内又走了几圈,便打算出门找她,刚转过身来,忽见眼前一暗,一抬头,便见康三元正板着脸,颤巍巍的立在门口——

    景年原本从渝州追过来,一肚子火气的,这会儿真见了康三元了,那火气早就不扑自灭了,此刻由不得满眼笑容,上前一步立在康三元面前,热切而喜滋滋的审视着她。

    康三元抬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径自走进屋内,歪在椅子上,喘了口气问:“洪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洪度听她语气并不友好,难得的不见生气,只见他转身也寻了把椅子坐下,坐在康三元对面。认真沉思了一回,方慢慢的道:“三元,我又遇上麻烦了——”说着低头叹气。

    康三元一惊,认真的看他——因以前受过他的几次小欺骗,因此,总不能十分相信他的惊人之言——又只见他的表情纹丝不漏,看起来竟是烦恼又沉痛的。

    康三元便不由得相信了三分,望着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景年见状叹气不语,末了站起身来,在屋内踱了个圈,然后负手立在门前看了一会儿天色,这方慢慢的道:“三元,你可听说过‘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这句话,如今西北既定,我因为一件小事便为皇上所不容,匆忙出京,如今是避祸来此——若无妥当的藏身之处,不日恐将有牢狱之灾——”

    言罢低头,似不胜唏嘘状,康三元愣住。

    细细揣度他这番话,似乎也不无道理,早在他刚刚带兵离开渝州进京那会儿,夏风就曾经断言过皇上可能早晚不容他,如今他这话正对的上景,看来是事实的可能性很大。

    又见他语调沉痛伤感,不禁惹动了康三元善良的心,遂软了语气问:“既这样,那你如今可怎么办呢?能躲得过去吗?”

    景年闻言依然不转身,复抬头望着天上的云霞道:“还能怎样,不过找个避人的所在,继续隐姓埋名罢了,待到哪一天世人都忘了我时,方是逃过了这一劫罢”

    康三元闻言却想:,原来他来小桃源也是为了避难的,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蹙眉道:“这些事我不懂,你自己当心吧。不过,这里也不是与世隔绝的所在,你待在这里未必保险,让我想想还有哪里更好呢——”说罢,她掐着袖口,皱眉认真的替他思索起避难之处来——

    景年闻言侧身,从睫毛缝里望了她一眼,一抹笑意一闪而逝——他继续保持着严肃的面孔走上前来,复在康三元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三元,莫担心,我从北面来的一路上早就打探过了,此处便是最好的,更何况这里有你,别处我是一定不去的——你还记得在渝州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如今这里便是那竹篱茅舍、流水人家的所在,你我男耕女织,在此开枝散叶岂不好?”

    康三元闻言止住思索,抬眼惊讶的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依然的白衣翩翩,十指不沾泥,男耕?亏他想得出来,他认识谷物和青菜的区别么……

    想了想道:“别的我不管,小桃源也不是我的,你愿意住在这里我也不能拦你,只是有一件,你不能住在我这里,你避一避风头也就去吧,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我一个人住习惯了,不堪你的叨扰——”

    说着,便颤巍巍的起身去点灯。

    屋子内一时静默,半晌,只听景年又幽幽的长叹了一声,道:“三元,我出来时匆忙,如今身上没钱,你可愿意借我几百两造处院子,支撑着度日?”

    康三元正欲将第三盏灯点上,闻言手便一顿,几百两?她身上如今收拾收拾也就这么点……造处庭院?支撑日子?他真说的出口,这些需要几百两吗?再一个,你就算避难,难道就准备袖着手坐吃山空吗?这也太没志气了吧……

    她身上这几百两银子,可是她的身家性命,以后坐月子养孩子都靠它了,谁也不能打它的主意——遂摇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宋崖道:“这里一年也花不了几十两银子的,你连这些也没有?另外,你逃难怎么也不做些准备?银票总该随身带几张吧?怎能这样干净的就出来了?”

    景年厚脸皮的道:“性命攸关之事,哪里还有心思料理身外之物,三元,你若不收留我,我如今无可投奔了,我虽有叔伯,可远在千里之外,去那里就太招摇了……”

    说着,人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灯盏,一一点上,屋内顿时亮如白昼——原来康三元一个人住,胆小怕黑,所以,晚上屋内一般点上五六盏灯的,她刚来那会儿,为防止失火等意外生,特意去后山买了一块大铁片子,放在较高的一处桌案上,上面一字排开的放着灯盏。

    景年替她点完了灯,看着这一排的灯火,面上忽然现出心疼的神色来,又叫了一声:“三元——”

    康三元不知道他此时的心境,兀自盘算着景年的话到底有几分准,不知道他犯的事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了——前几个月不是刚刚封了地,又娶了公主么,怎能一下子就成了一无所有的逃犯了呢?

    但是朝廷里的事,又似乎总难用常人的想法去推测,且看宋崖的性格,也是个好得罪人的,惹恼了皇上似乎也在可信的范围之中。

    不过,皇上既要处罚他,总要看几分公主的面子吧,不然也不会将公主嫁给他了,从这一点来看,这宋崖又像是在骗自己。

    因此,她在灯影中目光复杂的偷眼审视着景年,景年浑如不觉,替她点上灯之后,便熟门熟路的将她那些散乱的书卷之类的收拾整齐了,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温茶,自己试了试,递到康三元手里,道:“三元,你饿了吧?中午的饭还有给你留着的,你爱吃什么,我明日去给你买些——”

    康三元不动,也不接茶杯,认真的道:“洪度,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了?你莫蒙我,前几个月我在渝州看到告示了,不是刚刚封了你吗?还赐嫁长公主了呢”

    景年闻言咳了一声,飞快的从睫毛缝里打量了她一眼,转着手中的茶盏道:“唔,那是我进京前皇上安抚我的话,待我进京后便犯了事,所以这些都是虚的,并没有兑现——”

    说完又望了望康三元,唇角一勾,微笑道:“三元,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如今我伶仃漂泊、无所依靠,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说着,一双黑宝石般的美目含情脉脉的望了她一眼,那神情,仿若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狗狗……

    康三元不敌,顿觉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又被他的话一引,蓦然想起了在燕州的那一幕,脸在灯下忽的就热了起来。

    景年似乎对她反应很满意,他收回目光,满意的转身,又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指敲了敲扶手道:“好了,就这样定了罢,三元,你也不能叫我的孩子以后没有父亲,叫我以后没有妻子罢?再者说,天下之人虽多,最难得是知根知底又是知己,我自觉我们尽得夫妻的缘法——唔,你莫要不信,这是你还没有悟出来罢了,以后慢慢的你就明白了——”

    说着,俨然主人的环视了一周道:“呐,快些吃饭吧,吃过饭我们到院子里看看月色如何?”

    康三元刚刚消失的鸡皮疙瘩被他最后一句话又雷起来了……

    一会儿之后,康三元独自在灶房熬粥,而宋崖则在院子里散步——康三元瞅一眼他那不徐不疾的步子,怎么看都不像被人追捕的、亡命天涯之人,再看他那一脸怡然自得的样子,更没有一丝落难之人的郁卒之色,康三元向灶内送了一根大柴,想:且等明后日我去后山打听打听,保管就知道他的底细了,若再是骗我,正好有理由将他扫地出门——可怜巴巴的,如今我怀着他的孩子,熬个粥他都没眼力见,过来帮忙拿根柴也好啊,可见他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病秧子时候的大爷。

    我的前半生几乎全在伺候大爷了——穿过来的前一天还在伺候董清谭,穿过来后的第一天就开始伺候他……我的后半生一定不要再继续这样过下去了!

    康三元折断了几根枯柴如是想。

    院子内的景年浑然不知康三元心中所想,他觉得终于摆平了康三元,暂时能在她这里打个地铺了,不仅心旷神怡,且为康三元怀了孩子而激动万分,正觉得看啥啥顺眼。

    于是,他踱着踱着便踱到了小灶房的门,负手立着望了康三元一会儿,满面笑意——而康三元也从半明半灭的火灶旁侧过头来,神情莫辩的望他一眼,四目相对,一明一暗,明里那双眼是笑的眯眯着;暗中那双眼是探究性的眯着……

    一时粥好了,景年立在桌子边看康三元乘出了一碗粥,便端到自己面前,替她轻轻的吹着,一边道:“三元,你身上没钱了吗?只吃白粥怎么行呢,现在要多吃肉才行啊——”

    康三元头也不抬,多吃肉?这个天才刚入秋,肉能搁得住吗?她也不能单单为了割肉,而每天都跟着阿离去后山啊,且,也不好每次都麻烦阿离的,虽然阿离一点也不见外。

    景年见她不答,观察了她一眼,以为她真的没钱了,便不说话只慢慢的吹着粥,心里盘算着明日去给她买肉——这种活以后都要亲力亲为了,不能再指使张齐等人,又想到自己刚刚骗她说身无分文的,不过这难不倒他,少不得买些野物,暂时先说是猎来的,以后——以后他有的是法子叫她相信自己既有钱又必须和她在一起……

    吃过晚饭,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坐了半晌,景年是喜滋滋的望着康三元,康三元是皱着眉头望桌面——今晚阿九没来玩,看来是听康三元说她的前夫来了,所以不来打扰。

    康三元摸了摸肚子,快五个月了,这孩子懂事之后,若是现自己没爹,似乎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唉,单亲家庭的孩子都特别脆弱敏感,康三元有些犯愁。

    叹了口气,望了望景年——却见他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这眼神自打她吃饭开始就一直没变过……),康三元吓了一跳,迅的偏过脸,躲开他这样**辣的、让人无法承受的视线,目光落在一侧,问:“洪度,这次西北打仗死了多少人啊,你没受什么伤吧?”

    洪度闻言,眼睛眯起来,目光变得更加的炽热欣喜,他惬意的道:“你莫担心,像这样的大战,我一般是坐在帐篷里观战的,离两军阵前远的很,绝不会有事——”一边说着,眉头舒展开来,一张本就妖娆的玉面更是仿若那盛开的春花。

    康三元深觉得他长得还是太扎眼了。

    她听了他如此热切的回答,摸摸胳膊,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战争真可怕……”

    景年闻言,脸上的颜色顿时灰了一分,自己郁郁了一会儿,又感叹道:“天下哪有长久的安定,除非各国皆孱弱。不然,只要有一方雄起,定然会觊觎邻国的疆土,清乾的安定,也只在这十年八年之间罢——”

    景年这话其实只是他的一个预测,不过很不幸,清乾国没有挺这么久,五年后,一场更加旷日持久的决战,又在他曾经运筹帷幄的地方拉开了,其时,正是他痛不可当的时候……

    这些是后话。

    如今,康三元听了他的预测,在放心之余,又很为那十年之后担心,毕竟,在颠沛流离的同时还要负担苛捐杂税的日子不好过。

    景年看出她的忧心,心道:“她还是这样,净为那些遥不可测的事担心,真真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这样不好——”

    他不愿意看康三元烦恼,于是,便将西北军中的一些趣事信手拈来几个讲给康三元听,以转移她的心思,康三元从没现景年还有讲故事的天赋,听着听着忍不住面上含笑——倒不是为了那故事内容,而是单纯的觉得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意思。

    两三个掌故说完,天已经到了一更多,康三元想起今晚还没有胎教,不过对着景年叫她读着那些诗词傻傻的胎教,她有些做不出,于是想了想,去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床被褥,指使景年道:“既然如此,你就现在这里打个地铺吧,我也要去睡了——”

    说着,自去洗漱,准备睡觉。

    等她洗好澡,一切都妥当了,扶着腰走到西厢房门口时,却见房里面影影绰绰的,已经有个人在了——那影子一看就知道是宋崖,康三元顿时有火,上前一把推开了门,正想撵他,却又顿时无语了——

    只见宋崖已经在她的床前打好了地铺了,此刻正乖乖的靠着她的床头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双眼小心翼翼的望着她(肯定是装的!),因为他长得是那样张扬的模样,现在装出这样一番小心翼翼、有些可怜的神态,那巨大的落差便使人觉得十分可乐。

    康三元屏不住的露出了一丝笑影,赶紧抹了一下两颊,拉下脸来,正要说话,但那一丝笑影却早被宋崖看在了眼里,他还不等康三元张口便迅的扔下书站起来,走到桌前端起桌上的热茶讨好的道:“三元,先喝口热茶吧,这是我特特的预备的。唔,我在这里睡的意思呐,就是预备着给你端茶倒水的,再者也免得你一个人害怕——”一边说,一边期待的望着康三元。

    前一句话康三元无所谓,她还不习惯晚上有这么个端茶倒水的人;后一句话倒是卡在她的心坎上——她一个人睡这么一个院子,的确有些害怕,晚上也经常睡不安宁,听到山鸟叫什么的在大热的天也只好蒙着头睡。

    且康三元也相信宋崖的人品,虽然他常有奸诈,但大方向上的人品还是有保证的,是个君子——想到这里,她便接过那茶喝了,道:“你明日替我去后山请几个匠人来可好?我要在这房子周围拉一道院墙……”

    说着她便颤巍巍的爬上了自己的床,蒙着被子倒下了。

    隔着被子,听宋崖十分稳重的答了一句:“好——”

    然后室内一片黑暗,康三元将被子推开了一点,露出头脸来想:“果然有个人在就是不一样,感觉上就安心了许多。待院墙拉起来,我也从匠人们口中打听清楚了他的底细,到时再赶他走不迟——若他真是避难的呢?若真是避难的,那只好先随他去了……”

    康三元盘算着,很快安然睡去了,而地上的景年,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躺在地铺上,不过他倒丝毫不觉得难受——他正美滋滋的想:“难道三元想拉院墙,是怕邻里看到我与她同房?真是个掩耳盗铃的人啊——更何况,用不了几天,大家就都会明白我是她官人了,这个还用遮掩和解释么?”他亦放心的沉沉睡去了……

    偶有山鸟鸣,风吹竹影动,四野寂静,唯见竹林那侧还有一户人家,亮着一点烛火,是阿离还在夜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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