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康三元收到这封短信之后,没过多久,便传来了西北大捷的消息,据说是我朝的军队成功的诱敌深入,用几座孤城分散了了敌人的兵力,一举分而歼灭之。

    这一仗西北的蛮族元气大伤,精锐几乎全部丧尽,但,威震清乾的那个年轻的莫儿墨国王却没有被歼灭,往更西北之地逃窜了。

    大军告捷之后,留下驻防人员,其余大部开始陆续班师,景侯爷是诈死以迷惑敌军的消息也便传了出来。

    举国上下又是一片欢腾。

    康三元病体初愈,闻听了消息一颗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他没死就好,大军胜了更好,终于不用怕流离失所了,铺子还可以照常开,养活下半生的钱还可以继续攒……

    而夏风见了她的欢喜之色,在放心之余,神情上又添了一丝伤情。

    而康三元如今顾不得这个了,因为她有了一个可怕的现,好像是坏了事了——一向很准时的大姨妈迟迟没有来,康三元忧心忡忡。

    她不能判定自己是不是怀了,又不能找大夫——她的情况不同于银姐,万一真的断出点什么,以后可怎么处?因此,她旧的焦虑刚刚解除一半,又闷头一棍一般压上了个更大的忧愁。

    泡又烧了起来,她比先前看起来更加焦躁,一会儿神思恍惚,一会儿急的想要跳墙。

    她先还因听说景年已死而食不下咽,替他洒了好些眼泪,如今见自己意外的要怀孕,却急了起来——她可不想莫名其妙的怀上个孩子啊,这让她可如何自处,这孩子要是真的,她以后定要处处受钳制,再不能随心像意了……

    如此又过了四五天,一日黄昏夏风忽然来向她辞行——自康三元怀疑自己有怀孕的征兆之后,便绝望的生了刻意疏远夏风的念头,先前还只是夏风在疏远她,如今两下里疏远,两人经常的多日不见一面了。

    夏风来时,少见的穿了一身素色的淡雅衣衫,衬得人在威风之外,又加了一层温雅。康三元其时,正坐在厅里呆。银姐今日不舒服,在自己房里歇着。霍顿来开的门。

    夏风站在门口望康三元,觉得她瘦的比自己初见她时还要可怜,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底不由得又生出了怜惜。

    站在门外叫了一声“三元”——康三元却像受惊了一般,有些惊惶的扭过头来,见是自己,又勉强的露出个忐忑不安笑容,站了起来。

    夏风见她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忍的走近来,看了看她的脸色,眉头便要皱起来,想了一想又一狠心,换上了平常的语气问:“三元,你今日可好些了?”

    康三元原本多日不见夏风,如今见他来又惊又喜的,但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忧虑,遂暗淡了神色,略有些愧疚的只道:“好多了,只是我这几日懒怠出去——”

    夏风望着她,半晌方道:“三元,我此来是想同你告个别,我欲后日回江陵,此一去便不打算回来了——”

    说到一半停住,见康三元看着自己,脸上现出不舍和悲伤的神色,心内不由得一痛,话便不由得冲口而出了,问:“三元,你可愿意随我同回江陵?”

    这已经是夏风第二次问她了,康三元看着夏风墨黑的眸子中含着的微微的期待和紧张,忽然有些释然的觉得——大概是自己一直在误解他,他也许从没有生过别念,可是如今,自己又怎么有脸跟他回江陵呢?

    倘若那日在梨树下,自己便答应了他的话,大概也就没有如今这么些波折和流离了,大概如今已是夫唱妇随,宛然燕好了。只是,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假设。

    康三元想到此处,别过脸去摇了摇头,狠心道:“你走吧,我……几番细想……自觉既不愿丢下这里,亦不愿从此只稳坐家中,相夫教子,更……忧心你的那些新旧仇家,因此……翻来覆去,如今心意已定……不如你我就此别过,互不连累……”

    这番话艰难的说完,康三元便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夏风——

    夏风望着她,神色倒没有什么变化。

    半晌,便听夏风缓缓的道了一个“好”字,人影动,竹帘响,康三元再回头,夏风已经无踪了……

    这天半夜时分下起了急雨,康三元难以入眠,听了半宿的风吹雨打声到天明,她又起了烧——这次,她却不敢叫大夫了,她甚至有些怀疑上次王大夫来给自己把脉,是不是就已经断出了身孕这回事。

    可惜那时自己浑身难受,生不如死,根本没留神大夫的表现,也就无从揣测。

    这次的烧来势更猛,康三元浑身仿若炭烧,银姐不顾康三元的叮嘱,依然叫孙大哥请了王大夫来把脉——

    王大夫把脉,除了把出了病因,还把出了喜脉……

    这事在康三元的意料之中,银姐因早知道了康三元和宋崖滚床单之事,因此听了王大夫吞吞吐吐的一句:“疑有身孕”,之后,虽然惊讶,却也迅的接受了事实。

    银姐十分上心的与王大夫谈了许久,最终长出一口气——她一不愿意这事传出去;二怕康三元吃的那几幅中药会影响肚子里的胎。直到确信确实无妨了之后,这方彻底的放下了心。

    康三元自觉自己对宋崖,乃是一种近乎于萍水相逢的江湖友人的情谊,类似于友情——就比如两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虽然彼此很多地方看不惯,但由于有了“打”的一段经历的磨合,也就有了友情,所以,她对宋崖的态度一直是朋友般的随和和稔熟过后而生出的惦念。

    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和他会有一腿,即使如今真有一腿了——她如今便慌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背上□的骂名是个什么情况,也不能想象自己每天闲坐着和一班命妇们品茶磕牙是个什么场景,更不能想象自己以后依然像在那破宅子里一般,忍气吞声的伺候宋大爷。

    总之,和宋崖有关的事情,除了像以前一样,偶尔见一面,打声招呼些微的谈几句之外,其他一切的挂噶都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

    康三元决定换座城池来住一住了,换了地方,她可以考虑如何打胎或者养胎,可以重新计划以后的那五十年该如何走……

    康三元打定了主意,待烧一退,便告诉了银姐,将铺子也全交给了他们两夫妇,吴小山已经订了亲,大约年底就要成亲,康三元先将贺礼的钱留在了银姐这,也和吴小山讲了自己要走的事。

    吴小山是个聪明的少年,他听康三元字斟句酌的说完了要离开渝州城的理由,并没有说什么,末了只是问:“师父准备什么时候走?”康三元将自己要走的日子定在了两天之后——她想快刀斩乱麻,不然拖延个几天,她可能又舍不得银姐吴小山等人了……

    这天康三元留恋不舍的在铺子里直待到晚上,吴小山知道康三元此去是要避着张齐霍顿的,然而师父一个女子去异地,总让人不放心,因此他便想与康三元同去,至少可以帮她安顿安顿,康三元想到他还有一家老小,且定了亲了,自己不能带累他,因此不同意。

    银姐也不放心,劝康三元:“如今不比以前,外面毕竟还是乱的,你这事也不用很怕,横竖他回来了就好了,你就这么走了,他回来时找不到人岂不是要担忧?再者说,虽然他家势大,只要他对你是真心的,你也不会受委屈,女人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就图个知疼知热的人么?”

    康三元觉得银姐说的都对,但是用在现实中并不适合,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宋崖生点什么的打算,都是匆匆过客罢了,还是远观的好一些——

    且,她如今只想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过个安安生生的日子——渝州城看来是待不住了,一年不到,自己身上生出了多少流言……

    康三元走的前一日,衙门口新贴出了告示,内容又是皇上的新旨意:如今强敌已退,四海升平,镇国侯景年功不可没,加封珉中八郡以飨食邑……同时赐嫁长公主明月……大赦天下,与民同庆……等等等等

    康三元尽管在家里收拾行囊,但还是听到了消息,因为康望福闻听她又病了,上门来看她,不免就说了这件新闻。

    康三元听了,心里虽然倏忽一阵针扎肝肠的莫名痛楚,却也没有什么大的惊动,她只是想:“他果然还活着,这样才对。如今他功成名就,少年得志,娶公主也是情理之中的……”

    康望福只看了看她雪白的脸色,便不肯往下再说,只道:“三元你好生歇着,这些事自有别人处置,你莫受这些的影响,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心里有数,人世间的事总难两全——”

    康三元从没见堂哥过这样的感慨,细品他的话,似乎是知道自己和宋崖之间的这些纠葛,一时没话,只说:“大哥,我这几日要出趟远门,铺子就先让银姐夫妻俩管着了,还要托大哥照应他们一下——”

    康望福点头,又疑惑的看了康三元一眼,末了告辞走了。

    康三元依然埋头理行装。

    银姐也听了这个消息,她本来很不赞同康三元的这番折腾,但此时也就无话可说了——景年要娶公主了,娶了公主的男人就是驸马,她不能想象自己的三元妹妹能和一个公主平起平坐。因此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康三元在外面要如何小心,其实银姐也未曾出过远门,她的叮咛也只是根据自己的猜想来的,然而这一片热诚的情意,却叫康三元十分的留恋和难舍。

    如此匆匆准备,康三元带着张齐和霍顿两个出了——她准备在路上寻家酒馆,将两人灌醉舍在半道上,张齐和霍顿警惕性很高,康三元在家时试图灌醉他们没得逞,只好带着两人上路,寻思路上伺机再灌……

    康三元是奔着东南去的,目的地是东南部韩月洲上的一个小镇,据说那里民风淳朴,物产丰富,杂花生树,四季长春,号称小桃源,她在初开铺子时,便听南来的客商形容过,当时便心向往之,因此,此时便选此处,她身上带着全部家当——一包衣物、几卷书、小袋子泥人面人之类的小玩意儿,并银票纹银若干,除了给银姐等留下的,剩下的她都带在了身上。她想若好呢,便长久的定居了吧,想银姐时可以一年回渝州几次,跟着货船去看她,都是方便的。

    一路盛夏的风景甚好,康三元没有什么心思欣赏,她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没有融入这个世界的,乱哄哄的事情都过去了,也都和她无关了,不过这样也很好,她可以寻个渔舟唱晚之处,做些小生意,无事时看看朝云暮雨锦城春,有几个朴实的邻居,或者再找个温柔体贴的官人,生几个娃,男耕女织的过一生也不错,如果没穿越,自己哪有这个机会呢?

    如今美中不足的一件是:肚子里已经先有了娃……

    康三元没有选择堕胎的勇气……

    她在路上费尽了脑子,终于在一个小酒肆里将张齐霍顿二人舍掉了——她借口上茅厕偷跑了,张齐霍顿所知道的她的目的地是假的。

    等再坐上船的时候,她便只剩了一个单人——为不引起张齐霍顿的戒心,那些行李她一样也没拿出来。康三元坐在船舱里,望着缓缓流动的碧清的河水,心中既孤单又惆怅。

    不过两岸的风景是好的,绿柳依依,远山隐隐,绿树掩映村郭,岸边杂花遍布,又兼木槿花开正盛,菱花处处,岸边戏水的孩童随处可见,大多才只总角,亦有洗衣的妇人,或坐或站,大多是鲜亮轻薄的夏衫,远望身影圆润,在繁花的衬托下十分的热闹好看,又或见造型古朴的石拱桥,有农人挽着裤脚,背着滕筐从桥上过,悠闲自然。

    夜里时,河中多有船只经过,唯听浆声一片,间或有人放声高歌几句,具是雄浑的男子的声音,听得人生出天地悠悠,洪荒亘古的感觉。

    康三元在船里,很有那么几个瞬间,忘掉了前生,也忘掉了今世。而只是一味的沉浸在这悠悠的古韵里了。

    山光水色,月影婆娑,兰浆划破满河的碎银,两岸树影动,宿鸟呢喃,夜色下一切都很温柔。

    康三元在这夜阑更深的浆声里,摸了摸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肚子,想:“就这样吧,有个孩子总比自己一个人好,如今我也养得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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