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怀着各不相同的心思,屏息静气地望着远处驯马的秦王,直至他抛开套杆,翻身自坐骑上跃上生马的马背时,才各自有了各自的神情。李渊难测地抖动了一下眉毛,略点了几下头;李建成的唇边噙着一道不可言喻的笑,笃定地垂首伫立观望;长孙氏卸下端庄,眉心舒展开,面容未动,笑意已从眼中溢出,几分宽心,几分傲然;惟英华一手紧搀着四郎,一手悄悄捏成拳,纹丝不动地盯着黑马的后蹄。

    大黑马恼怒地低头直喷响鼻,却不似方才那样仰蹄嘶鸣,李世民沿着空旷地不紧不慢地遛了两圈,眼见着黑马慢慢驯服,他松开紧拽在手中的马鬃,往场边遛来。

    不过几步,黑马突然惊嘶一声,尥开后蹄,不受控地猛烈向后踢起来,地下草泥四溅,高高扬起一片黄尘。@≥,±ansh↘uba.果然是后蹄!英华心中一声惊呼,再一转眼却见秦王被抛甩了出去,甚么都来不及做,便摔落到了地下,又向前翻滚了足有三四圈才停下。

    李建成与英华身形最快,抛下急切的长孙氏,已疾步跑至李世民身畔。

    “二郎,二郎!”英华深知自马上跌落多半是要折断大骨,怕他肋骨断裂伤了器脏,故不敢随意翻动他,只跪坐在他身侧急唤。唤了数声,他仍紧闭了双目,不见回应。御驾那边的长孙氏慌手慌脚地命人去太医署传话,一股脑地吩咐要将医士、针师、连同咒禁师一起传来。近旁的驯马人恍然如梦初醒。一齐涌上了五、六个,将那黑马制服了拉拽下去。

    “二郎,你可听得见?”“殿下,殿下……”一时李世民的身边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唤他。英华停住了唤,怒不可遏地直瞪着另一侧的李建成,“这马有问题,你早就知道!故此你有意怂恿,原是想要了我的命,却不想二郎半途横截。替了我去驯马。”

    “顾夫人慎言!”李建成压低了眉头。眯起眼,张狂得意止不住地从唇角散开去,“夫人若要指责,也该有个凭据!空口白牙地浑说。莫说是中伤了太子。便是个庶王。也不是顽的。况且……”他低头瞟了一眼仍在地下躺着的李世民,“二郎这光景,眼下却不知可还有人能保得了夫人。”

    “啪”地一声响。将李建成惊了一跳,他蓦地一低头,自己的手腕教一只手掌牢牢拽住,“怎就无人保她了?”李世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半支起身子,一手抓着李建成的手腕,吃力地往下拽着。

    应召的医士匆匆奔来,李世民却摆手不许旁人靠近,一手撑地,一手借着李建成手腕上的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侧头向英华灿然笑道,“你多久不曾唤我‘二郎’,往后莫要跟着他们一口一声‘殿下’的,你原与旁的人不同。”

    说着又拍着李建成肩膀大笑,“我竟无恙,倒教长兄白担了心。但凡人命,自有天数,区区一匹劣马的低贱命格,如何能压得过大唐皇子去?”

    李建成跟着干笑几声,在李世民身侧上下拍了几下,“这是自然。”

    两人互笑着一同往李渊圣驾前去回话,远远瞧着倒真是一副兄弟情深的形景,只是落在他人眼中,各有意味。

    “也亏得是二弟,倘若换了旁人,轻则断筋裂骨,重则不治啊。”李建成摆出最诚挚的笑容,堆了一脸的庆幸,向李渊禀道。

    “果真无恙?”李渊下了步辇,拉起李世民的手臂,上下翻看一圈,满意地点点头。一时父慈子孝,兄弟亲厚的形景很是热络地演了一回。英华的胸口好似有一口煮着沸水的锅,炽热的怒意不住地翻滚,冷着脸立在一旁,恨不能将眼神化为利刃,横刺过去。

    长孙氏打发了医士等人,笑吟吟地上前关切了一番,场面应对原是她最擅长的,眼见着英华面色难看,只怕她怒气冲动之下,当真说出些不当说的来,便携起了英华的手,暗地里一捏,侧头在她耳边低语,“莫教殿下难为。”

    说着恭顺地垂了眉眼,转向李渊,“方才真真是骇着臣妾了,想来这驯马场险得紧,不是咱们这些妇孺的戏耍之处,还求圣上垂怜,准了咱们往去别处顽逛。”

    李渊的目光仍旧未在长孙氏身上停留,倒是又在四郎与英华的脸上来回转了一圈,含笑点了点头,挥过袍袖。

    两人携了手,由仆妇侍婢簇拥着缓缓离去,英华一路不曾回头,直至百步之外,估摸着已在众人视线之外,方才扭动了几下被长孙氏携着的手。几乎同时,长孙氏冷冷地丢开她的手,脚下不停步,口气淡漠得与方才判若两人,“这话原不该我说,我不说,你却未见得能自省,少不得我啰唣几句。殿下纵你百般,这是你的福分,却莫要失了本分。眼下弘义宫是个甚么光景,难不成你是不知的么?头一桩要紧的,便是莫在外招惹了是非,白白带累……”

    英华挑起双眉,打断她的话反诘道:“那马,后腿分明是有玄机,无人能识么?”

    “顾夫人出身吴郡顾氏,最是讲究礼数的门楣,怎的未教授夫人一应礼数么?”不待长孙氏开口,她身边一名有头脸的仆妇先是端起了架子,一板一眼地质问道。

    英华瞥了她一眼,若是在三年前初入弘义宫时,她必当要还敬一句“我门中婢子最是有礼,可要待我闲来指点一二”,但在此时,她自懒得同一个仆婢说嘴,尖利地横过一眼去,堵塞了她的嘴,便也就罢了。

    两人从说不到一处去,一同行了一段,也就分道扬镳。临走之前,长孙氏到底放心不下,暗忖还是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时刻束约着才好。再来依着秦王的性子,这二人若在一处,指不定还要闹出甚么来,毕竟不妥,故此纵然万般不愿,仍与她约定了次日一同往林子去观猎鹿。

    英华无奈,只得应下,怏怏地携了四郎回营帐中闷坐。至晚膳时分,有婢子领了四郎去用饭,她独在帐外的一块大石上坐着,望见远处燃起了数十堆篝火,忽想起昔年与李世民一同征战在外的情形,心中一时激荡,一时感慨,一时哀伤,不觉往帐中取出了昔年两人共把玩过的短笛,信口吹奏了起来。

    一曲未终,笛声戛然而止,英华蓦地放下短笛,厉声低喝道:“谁在那儿?”渐重的暮色中她看不清来人是谁,但却能清晰地听见来人慌张急促的呼吸声,听着脚步,该是名女子。

    “夫人,不好了。”来的正是英华随身的侍婢,她来不及喘匀气,略带着些哭腔道:“殿下教圣上拘在了帐内,跟前伺候的内监说圣上动了怒,不准殿下出帐,仿佛,仿佛是同今日驯马的事相关。”

    英华自大石上倏地站起来,圣上拘责秦王并非头一回,近两年来时有发生,这婢子慌怕成这样,只怕这一回与往常的不同。果然,侍婢捂着心口喘上一口气,又禀道:“御前的夏内监说,今日午后圣上歇过觉,太子随侍,说起驯马的事来。太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忽就说了殿下坠马之后说的话,只说殿下摔糊涂了,竟道:‘天命所授,将临世而治,又岂会白白摔死了。’圣上当即盛怒拂了案几,命人拿了殿下去大帐问话。”

    不对!英华捏紧了拳头,彼时她亦在场,听得分明,根本不是这句,这句无疑是太子杜撰了来祸害秦王的。“现下如何?”她迫急地问道,她原是在场的,秦王说了些甚么,未说甚么,除却太子,她再清楚不过,便该去圣驾前替他分辨分辨。

    “奴婢来时听闻殿下分解了几句,圣上责他巧言令色,阳奉阴违,并不信的。现下已除了亲王的冠带,羁押在……”

    侍婢的话未完,又有人气咻咻地跑上来,这次喘气声粗重乏力,应是名上了年纪的男子,英华转了转头望去,却是吴内监。她扬手朝那侍婢挥了挥,“你且去罢,莫慌张,再去大帐那处探听探听,仔细着些。”

    侍婢屈膝一礼,匆匆离开。却说那吴内监,好容易走到英华跟前,扶了腰喘得骇人,却仍坚持要行完礼。英华猜度着他大约是要待那婢子走远了,方好回话,故也不拦他,只随他去作礼。

    果然,隔了片时,他从窄袖拢中拈出一页叠得窄小的纸,四下望过,“东都来的消息,还请夫人速速回殿下,好教殿下知晓,早作准备。突厥异动,颉利可汗挥突厥举国大军南下,直奔渭水,估摸着也就这一两日便能接着传报。”

    英华心头大惊,接过纸,快步走进营帐,灯下展开来看,却见纸上只寥寥数句:颉利、突利同犯,二可汗互猜不深信,宜亲率百人深入面谈,突利重利轻义,许以贸易利好,使之心动。另使颉利获悉突利之异心,离间二可汗,可使突厥不战而退。经此可重获兵权,亦可获朝臣归心,务要把握,切记切记。

    英华认得杜如晦的字迹,默念数遍,好似从前每一次征战,姊夫在秦王身边出谋划策,她便深信必定能克敌大获全胜。此刻他人虽不在,计策已到,英华慌跳的心倒渐平复下来。送走吴内监,顺了顺半晌思绪,仍是不知该如何告知拘束中的李世民,直在营帐中团团急转了大半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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