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穆清亦不清楚自己这样看了他多久,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每一下的心跳,跳得铿锵有力,几欲破胸而出。

    见她这般反应,杜如晦心中“咯噔”一下,继而脑中似有人猛击了一下铙钹一般,豁然省悟。他睁大双眼,费力地从唇齿间挤出一个“你”字,两手拼命支撑着地,想要站立起来。只是他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动弹,用尽了浑身最后的气力,终是斜斜地倒在锦垫上。

    穆清快步上前,原想使他在锦垫上躺得安稳些,却慌乱得手脚绵软,怎的都使不上力。她跪坐在他身侧,一手努力调整着他的卧姿,一手紧拽着他的袍袖,歉然低泣,“克明,克明,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是我自私寡义,一切错皆在我,日后你若怨我我亦无悔,我却不能见你有任何闪失,我不能……”

    杜如晦无力地垂下手,慢慢阖上双眼,穆清的声音在耳边越飘越远,远得如同隔了年岁,他的最后一丝意识里,好像只剩了一抹无奈的苦笑,这灌药的手段,不正出自自己之手么,倒教她整套地学了去。

    待穆清自泣诉中缓过来时,杜如晦早已酣然沉睡,浑然无知觉。她认真地在他身侧端详了几眼,探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鬓边露出三五丝惹眼的白发,她轻巧地将拨弄着他鬓边的发丝,将它们尽数遮盖。末了她用力吸了口气,揩拭干面上的眼泪,轻咳两声稳住声调,“阿达阿达,这边已停妥了。”

    正屋的门应声推开,阿柳在门口探头一望,接着阿达与杜齐二人闪身进了屋子,手脚麻利地褪去杜如晦身上的锦袍,换上了一套石青色短褐,片刻不耽搁地将他搬抬上了门前石阶下的一辆推车。

    “出府的仆婢皆已安排妥当,都在西角门候着,只等将阿郎送去一道出府。”阿柳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七娘且放心,西角门统共就两名戍守,原都是军中旧部,与英华尚有几分同袍之谊,一会子送出去时,英华会去同他们寒暄一番,贺遂将军亦在暗中盯着,此事万无一失,断不会出了甚么岔子。”

    穆清这才安下心,一手撑着额头,黯哑无力道:“你们去罢,万要看顾好你们阿郎。倘若后日正午我尚未到,不必理会,更不许去寻,只管带着他,往延平门同康三郎汇合,跟着商队出城。大郎二郎同四郎,罪不及他们,劳烦阿柳明日将他们先送往杜陵,待个几日,自会有人来接出城。”

    阿柳用心记着她这一叠子的交代,隐约觉得透着些异样,只因她自己心里头紧张得直打颤,自然是顾及不了旁的。

    这一夜再无旁的话。直至天蒙亮,阿达不知从宅子外哪一处僻静角落,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不等他叩门,穆清也不知哪来的警觉,已然觉察有人进了正屋所在的院子,她腾地从床榻上跃起,径直拉开了屋门,满面焦急。

    “娘子不必牵念,阿郎已在崇化坊安妥了。赵医士在那宅子里候着,说阿郎原就劳顿脱力,药力又生猛了些,且有得睡,总要有个两日光景方会醒转。”阿达立在门口,将崇化坊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临了他颇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踟蹰了片时,又道:“赵医士另有句话要带予娘子。他说,倘若英华愿留在长安,请娘子放心将英华托付予他。又或她立了意要随娘子去的,赵医士说他……说他愿一同去,左右哪儿都是行医济世。”

    穆清蹙了蹙眉,忙乱中,倒将这事撂在了一旁。念及赵苍待英华这般,果真不违不离不弃之约,多少令她心底舒展开些,“这事……须得依着英华自个儿的意思,过了这一阵再说也不迟。”

    “先不说这些个不在眼面前的事,你紧着回屋去歇一觉,眼下这情势,我们母子能靠得上的,不过就是你们几个了。后头要辛苦劳动你的事自是少不了,七娘在此先行谢过。你也莫要推辞,你受了我这礼,才教我更安心些。”说着她敛衽向着阿达一礼,阿达手足无措,涨红着脸皮,连连摆手,“娘子使不得,这使不得……”

    说话间,天空的灰色不知不觉全褪剥了去,干干净净的湛蓝预示着太阳即将升起。穆清站在院中扭动了几下脖颈腰肢,接连不断的紧张焦虑使得她浑身筋骨紧绷欲断,院内树冠间的鸟雀并不知这一家的变故,依旧若无其事地在枝头叶间啁啾欢唱。

    忽然院外有人高声传道:“顾夫人可在里头?”

    穆清挪步至园子的月洞门前,一名羽林郎客客气气地向她一拱手,“在下见过顾夫人。擅自入内怕是惊扰了夫人,原本不该,只是贵府仆从已遣散,前门有贵客到访,却无人通传,只得由在下代行其职了。”

    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人人避之不及,怎还会有人登门造访,还是位贵客。穆清心里惊诧不已,欠身礼道:“有劳将军。”也不敢耽搁,赶忙随着那羽林郎前去迎客。

    大门口果然有两驾华贵马车,侍婢环立,只不见仪仗华盖等物。车上款款下来一位女子,玄色轻纱幕离直遮盖至腰际,打扮并不华贵,暗紫色的泥银罗裙,不显不露,仔细一瞧,那罗裙却是八幅的,正经是位贵人。

    穆清心头一跳,来的正是她许久不见的秦王妃长孙氏。世人皆道秦王妃早年受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顾氏帮衬照拂,二人情同姊妹,个中实情却只有二人自己心知肚明,这一两年来,穆清有意无意地回避长孙氏,极尽恭敬,敬而远之。

    后头一驾马车帘幔一动,出乎穆清意料,自马车上下来的,竟是三名抱着孩子的仆妇。最大的孩子不过二岁的模样,最小的尚是襁褓中的乳儿。

    穆清立时明白过来,眼下不好过的不仅是永兴坊的杜府,只怕众多耳目口舌之下,秦王也未必能肆意走动,也只有“姊妹”间话别方才有机会得见,长孙氏携儿带女而来,分明就是一副家常往来的架势。

    她脚下加快两步,迎上前,屈膝正要行礼,长孙氏倒比她快了一步,已然伸手搀扶住她的胳膊,意味复杂地唤了声“顾姊姊”。

    穆清环视了一圈大门边戍立的羽林郎们,“咱们进去说话。”

    正院的几间大屋子已空荡荡的尽显狼狈,惟杜如晦惯常用的书房还尚可坐坐。阿柳在里间忙着收拾规整,倒是英华不知何时得了信,手脚麻利地奉上浆酪果品。穆清扫了一眼案上的盘盏,苦笑着一摊手,“我这儿,已是不成个样子,长孙夫人多担待。”

    长孙氏抬眼左右打量几眼,轻叹道:“终究是二郎与我对不住你们,害累你们至此,顾姊姊若还要这样说,便要愧煞我了。不知杜长史现下……安否?”

    “拙夫……”穆清垂下眼帘,轻轻摆弄了几下裙裾,似在掩盖面上的忧色,“自接着敕命后,猝然病倒,此刻只怕还起不得身。倒要劳烦夫人挂念,已着医士瞧过,郁火攻心,歇几日,顺了气儿,也便好了。”

    长孙氏颇觉有些意外,转念再想,大约太子设伏的消息错不了了,将杜如晦轰然击倒的并非大兴殿来的敕命,却是这暗地里的险难。此时她心中涌出货真价实的歉疚,顿了半晌,又想起此番的目的,重又打起精神来。

    “这是二位公子与小娘子罢?”静默的时间太长,穆清微微笑着望向那几个孩子,有意打破两人之间粘滞的沉默。“如今外头并不十分安稳,夫人怎就带了他们出来?”

    “这一别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毕竟同姊姊亲近了一场,故我私下想着,还该教姊姊瞧瞧孩子们。”既提起了孩子,长孙氏一贯精准的笑意又回到脸上,招手示意乳母近前来。

    “这是大郎承乾,顾姊姊是见过的。”长孙氏轻轻拉起李承乾的小手,手腕上正套着出生时穆清送去的贺礼中的一样,一枚精巧的赤金核桃。

    “这是二郎,青雀。周岁才过两月余,圣上还未正经赐名,私下浑取了个小字,为的是好养些。”她又将另一名乳母招至近前。乳母怀中的孩子生得眉目清俊,与五官神情与长孙氏极似。

    最后一名母乳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上前,长孙氏疼惜地亲手接过,拂开襁褓上的轻纱予穆清瞧,“这是二郎的嫡长女,才出了月,二郎最是珍爱,亲自起的名,取天生丽质的寓意,唤作丽质,小字莺歌。”

    穆清侧头细瞧了一阵,为难道:“青雀同莺歌我是头一回见,原该有个见礼的,只是仓促间未能来得及备下,可是要欠着了,待日后,日后安稳了,一并补上。”

    “姊姊这是哪里的话。”长孙氏将襁褓递还乳母,探头向穆清身后略一扫看,“怎不见四郎他们?大郎二郎来了许久,姊姊也不带来我瞧。”

    穆清回头朝英华点了点头,英华稍一怔愣,立时会意,起身勉强笑着屈膝一礼,“我去带他们过来。”

    少顷,英华搀着四郎,后头跟着杜构杜荷,走进书房。

    杜构杜荷先时已从英华口中得知是秦王妃到访,自是有百般愁怨,也全收了,依礼规规矩矩地向长孙氏和穆清分别行了礼。长孙氏连连点头赞道:“礼数周全,模样周正,果真是大好儿郎。”

    弟兄二人得了夸,喜不自胜,愈发地端起礼来。

    转眸又瞧见随在杜荷身边行礼的四郎,笑容更甚了几分,“许久不见,锦唐竟这样大了,瞧着就教人欢喜。”

    穆清心头急速掠过一丝异样,“锦唐”原是圣上赐名,平素鲜少这么唤他,便是长孙氏每每见着他,也只随着大伙儿的叫法,只称“四郎”的,今日怎无端地想起要唤他“锦唐”了。她心内浅浅地生出一层不安,暗低下祝祷,万望是自己想多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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