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格外珍贵,光照短了刚强,日渐柔和起来,透过卷黄的树叶自空中洒下,烈烈扬扬,丝毫不见萧瑟。永兴坊深处的府宅整个被笼在一片金灿灿的柔光中,这较之春日更显干脆舒爽的阳光,是穆清最喜欢的。

    后院空地上,阿柳正有板有眼地指挥着仆婢们将越冬要用的翻毛大氅,毛褥子,絮绵夹袍,夹帷幔等物从库房内搬挪出来晾晒熏香,满后院飘散开带着暖意的沉水香的气息。

    将及六岁的拂耽延今夏开了蒙,虽说穆清替他请了一位授业先生,到底是随着她与杜如晦念书的时候长些,她子嗣上单薄,与阿柳又亲姊妹似的,待阿延便视如己出一般。此刻因他在前院背书,穆清忙抱开近来越来越喜欢黏缠着阿延的四郎,俯身牵着他摇摇摆摆地往后院去看仆婢们做活。

    才与阿柳说了几句话,杜齐从前头匆匆赶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凑近穆清耳边说了两句。穆清忽然掩口压着音量“啊”了一声,蹙起眉头沉吟半晌,拉过阿柳道:“这些晾晒之事由着他们去弄罢,你快去备几身素裙,再有四郎的素色衣裳也多备几身,看来咱们……要往杜陵走一回。”

    “前头来的是甚么人?”穆清拉过杜齐,一面往前院走一面低声问道,“别是府中颇有资历的老人,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杜齐垂下眼帘,默想了片刻,“确是位老资历的,我跟了阿郎时,他早已在府上,依稀记得他原是老阿郎的长随。”

    穆清心中大致了然,一壁打着腹稿,一壁就走到了前院正屋。果然有一名浑身素缟的管事在屋内坐着吃茶,家中有人征战在外,他这一身的惨白令穆清心内多少有些忌讳。却也不好明摆在脸上。

    那管事见杜齐请来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虽然容色不俗,却衣裙素淡,发饰简略。倒像是寻常大宅中的管事娘子似的。待她一步步地走到近前,那股子清冷沉稳的气势一同席卷了来,明明眉目带了浅笑,眼眸中却含了几许锐利,也不知怎的。管事就此料定了她断不是甚么管事娘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躬下去,揖礼道:“夫人安康。”

    “管事莫行这礼,快坐下说话。”穆清伸手在半空虚扶了一把。

    管事哪里敢坐,垂手立着,深深叹了口气,“禀夫人,前日有人送三公子自东都回府,带着,带着大公子的棺椁。说是在东都教人害了,老阿郎一时承受不住,当日便倒了,请了医士来看,只说是悲急攻心,怕是不中用了……昨夜里就随了大公子去了。”

    穆清腾地自座中站起身,先前杜齐传话时,只说是杜咤没了,想来年事已高,此事是早已备下的。却未曾料到老杜府如今是这般境地,她手扶着桌案,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管事见她变了脸色,忙道:“夫人万要稳住。眼下那府里糟乱一片。虽有众宗亲帮着料理丧仪,总该有个家主主持着不是,咱们府里头统共就三位嫡出的公子,如今老阿郎和大公子一道去了,三公子亦是病体不支,原都指望着二公子。这才打听着寻摸到此,不想二公子随军出征未在家中,老奴斗胆,只能请夫人先过去撑持着。”

    穆清垂眸凝神,静了静气,开口时音调已然平缓不惊,“往灵前去披麻叩头,原是该的,要说主持,却实不敢。那府中总该还有旁的女眷,如何不能主持?我从未见过各位宗亲,也不曾知晓府里的规矩,担纲这样大的事,说到底也并不十分合适。”

    她倒不是有意推脱,只是转念想到自己同杜如晦未有婚书,以家主的身份主持杜府老大人的丧仪,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这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同旁人道。再者杜如晦当日被逐出杜陵,是在宗族中除了名的,至今足有一十四年,未曾踏足过杜陵,不知他心下如何,由此种种,穆清心中也是万难。

    管事见她有推却之意,不免急了,差点儿没要跪倒在她跟前,“夫人有所不知,大约三两年前,大公子的正室夫人往晋阳省亲途中遇上贼寇,殉了节,留下两位小公子,大的今年才一十三,小的年方十岁,另有些庶出的子嗣,无人堪当大局。三公子在东都遭了罪,尚在榻上躺着,三夫人日夜不辍地照看着,性子又是个最软和的,更是无力支撑。”

    说着他抬起头快速打量了穆清一圈,复又垂下头去,“老奴不敢说懂得识人之道,痴长了这许多年岁,也略能看得些世故,夫人这般的气度,绝非庸常之辈。再者,二公子当年虽触怒了长辈,但族中尊长也不得不承认,他原非池中物,一族的后辈中,也惟有咱家二公子像个人物,夫人能跟随二公子多年,想必亦是才干过人……”

    穆清忙抬手制止,“管事这是要羞煞我了。”心中自是明白,他将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不容她再推脱,只得欠身道:“论理原是该去的,主持大局却是不敢,七娘能做的不过是舍身操劳,全力尽一尽孝罢了。还请管事候等少顷,容我稍作拾掇。”

    老管事悠悠地松下口气,贴身的里衣已微觉沁汗。望着她隐没在游廊上的背影,猛然惊觉这初冬深秋的时气中,他竟是一头的濡湿,举起衣袖掖了掖额头鬓边的潮汗。

    永兴坊到杜陵算不上远,自永兴坊往南行大约二十多里路,渐渐离了那市坊密集,人流攒动所在,马车驶上一条黄土夯实的道,较之先前的大道颠簸了许多。偎在穆清怀中熟睡的四郎被连连颠簸晃醒,睁开依旧朦胧的睡眼,四处张望。

    穆清将他换手递给阿柳,仔细裹好他身上那袭小小的深青色灰鼠披风,翻手推开车壁上的窗格向往瞧去,道旁笔直齐整地立了两排银杏,这时节树叶将将落尽,光秃秃的树枝道不尽的荒凉。与之相反的却是地面的情形,满地金黄的小扇子,直将淡薄的斜阳更衬出几分耀眼来。

    再往前行一段。赶车的车夫在帘幔外头恭敬请道:“这便要到了,请夫人准备准备罢。”穆清撩起帘幔向前望去,府宅大门口只挂起了报丧的白纸灯笼,拉了几条素缟。几个六神无主的家仆正在大门口左右瞧望。

    “不过半日的路程,咱们到了长安两年里,却从不见阿郎过来望望。”阿柳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穆清虽未搭腔,心中暗忖的亦是这话,大约他犹因祖母去世时。族中不许他回乡祭拜而耿耿于怀,抑或有旁的甚么缘由,十来年里,杜陵的事他鲜少说起,只说过几回儿时趣事。

    车停在大门口,早有府中主事的管事领着两名仆妇上前接引。见穆清从车中下来,忙躬身行礼,引她入二门处的耳房内更衣去饰,仆妇捧上青缣衣,斩榱孝服。请她与四郎穿戴了。

    穆清在棺椁前上过香,见堂屋内灵前乱糟糟跪了一地的女眷,粗略扫视过,哭得哀伤伏地的,大约是杜咤及杜大郎的妾室,再就是宗族中的几位颇能说得上话的夫人,从旁帮协着答谢吊唁宾客。

    众人见大管事垂手肃立于穆清身后,料想她便是二郎的夫人,除开悲痛欲绝的那几位,余者皆不免有些好奇。悄悄地将这位身如弱柳,容貌细致的女子打量了一番,少不得有人轻嗤。

    然听她一桩桩的事情吩咐下去,内里如何守灵续香。向外遣人报丧,眼下已赶来的宗亲族人何处安置,茶水琐碎哪一处分管……接人待物样样俱到,不知晓的规矩有大管事于一旁指点,一时也挑不出她甚么错处来。

    杜咤虽是前朝长史,却因杜家世代官宦。于如今的朝堂上终究有些牵扯。有那么三两位进仕当朝的故交前来吊祭,多少听说过顾七娘的名头,今在灵堂上见着,不免寒暄客套一回,落在众女眷眼里,自是暗暗地将那些个好强不服按压了下去。故此她这几个时辰的分派指挥,倒也十分顺遂。

    直忙得外头何时起了更都不知道,乍一听见报更,不觉竟已是三更天,此时方才稍稍停歇下。外客归家的归家,暂归不得家的由家仆引领着往备好厢房去歇下,堂内所剩的不过是七八名妇人,有婢子禀告同来的柳娘子已带着小郎君安歇下,停停妥妥,请夫人只管放心。

    穆清长长舒了口气,跪坐于灵堂的麻布拜团上,阖眼理了理心绪。眼下惟有一桩棘手的,便是远在河东军中的杜如晦,父兄同丧,该要如何告知于他,按说理应遣人往军中报信,又恐扰乱了他的心神,延误战机。再一则,于他而言,兄弟之情许是远胜于父子之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要教他如何承受。

    她怔怔跪坐着,心绪纷乱地思量了一转,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自敞开的屋门口飘飘忽忽地走进来一名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与她一般重孝加身,神情恍惚,眼眶红肿,面色惨淡,也不理会婢子仆妇的招呼,径自晃至穆清跟前,无力地屈膝行礼,自婢子的称呼中听来,这位便是杜家三郎的正妻杨氏。

    “阿嫂辛劳了。”她哑着嗓子低声道:“眼下无人,还请阿嫂往后头去歇歇,进些水米,这里暂由管事守着。”

    穆清沉吟片刻,“这……怕是不妥……”不论是否名正言顺,这斩榱丧服她既穿了,三日不食的规矩总还要守。

    “这不妨事,虽说是有三日不食的定例,当下早已不兴这礼法,权以不沾荤腥充替着。”大管事摆手道,“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夫人主持丧仪,劳心伤神,消耗大,今日算是对付过去了,明日另有一番劳累,上百件大事小情在后头候着,当真三日不食,如何撑熬得住?夫人倘若有个闪失,一来如同抽了主心骨,二来,咱们这些人如何同二公子交代?”

    杨氏在一旁亦劝解着,“阿嫂顾惜自个儿便是体贴了咱们,还是随我往后头去进些清素汤饼,略歇一歇罢。”一面说一面低眸扫向屋内旁的人,一手搭在了穆清的手臂上。

    穆清只觉手臂上一紧,似乎被杨氏有意捏了一把。抬头看向杨氏的脸,却见她眼中暗示了然,一见这光景,穆清心下顿悟,这是有话要私底下同她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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