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末,秦王率兵浩浩荡荡地从晋州回至长安。满城的人,不论是百姓还是矜贵的官眷,皆欢天喜地地迎回了各自的牵绊,金光门前很是热闹了一番。

    趁着金光门的沸腾,无人留意到两驾毫不起眼的马车通过了延平门的检视,笃笃悠悠地晃入城中,从大道转入坊间的砖石道,少顷便悄无声息地隐入崇化坊的拱形石门后头。

    一连数日,满城的欢跃方才渐熄下去。人皆说秦王一冲乱军的主力队阵,刘武周便忙不迭地召拢部众,慌慌张张地逃往突厥北地,再不敢来应战。此一战便小胜收兵,班师回朝。从郎将至兵卒,自是俱齐整完好,无一折损。街头坊间,秦王的功绩教人议了好些日子,便是杜如晦,亦跟着受人称道了好一阵。

    此时穆清坐于简单的青篷马车内,车外不时传来“杜长史”的招呼声,她撩起窗格上的帘幔,偏头瞧几眼马车一侧安坐于马上的挺拔身形,初夏的灿烂阳光在他的脊背肩膀上勾勒出沉稳从容的线条,不时转过头向唤他的人颔首微笑。

    前日英华还在家中抱怨,此战太过无趣,尚未舒展了拳脚刃器,便要收兵。说是凯旋,实则几乎未战。偏秦王回朝那日,秦王妃顺利诞下皇孙,虽说不是长孙,却因是秦王的长子,不免要以此次讨伐刘武周为由头,大行封赏一番。

    行至朱雀门前,杜如晦下马往车边去搀了穆清下车。“贺礼可带齐全了?”他向后望了一眼阿柳手中的捧盒,眼虽是望着贺礼,显然心思并不在那上头。

    “你何时瞧见我在此事上出过错?上大兴殿的路长远,此时拖怠着不去,一会子又着急忙慌走出一身汗来。”穆清扬起眉,笑着将手自他手掌中抽出,手肘向后撤了两下竟未撤出,反倒使得他握得愈发紧了些。

    “你何时瞧见我着急忙慌过?”杜如晦学着她的口吻说道,转瞬收起了戏谑。手指上又加了几分力,“穆清,宫闱繁乱,水深不可测。你万要小心,莫失了神,更莫缠搅其中,一脚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穆清仰起头。他眼中深切的忧虑,似乎将眼眸的颜色加深了些许,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的收放,险些忘却了身在朱雀门外,身边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凝视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得无声地点点头,心中自语,如今说这话好没意思,早在随着李家踏入长安的那一日。你我便都已缠搅至深,扯脱不掉了。

    “杜长史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离那么一时半刻亦难舍,真真是羡煞旁人。”分明是一句顽笑话,这道声音说来却着实夹带着酸涩尖刺一般。杜如晦手指一松,穆清趁他分心的瞬间脱开了他的手掌,回身向说话那位华贵妇人施了一礼,“鲜于夫人,经年不见,可安否?”

    杜如晦一脸的恍然。忙拱手谦和地笑道:“鲜于夫人安康。”说着向她身后探望一眼,见她身后只跟着长孙无忌的夫人,另两名体面的婢子,面上的神情忽然极快地转成迷惑。“如今已改了元,高公仍未归么?”

    朱雀门外候等入宫的几名官眷,有哪一个不知鲜于夫人的夫君,正是秦王妃至亲的舅父,前朝未忘时便遭流徙岭南,按理说此时已是李家坐拥了江山。不知何故,这位原该高官厚爵的高公,却迟迟未归。

    鲜于夫人怎敢向外透露半分夫君滞留岭南的原委,竟是投了在巴陵自立为帝的萧铣,眼下杜如晦这么眷注地一问候,将她习以为常的咄咄之势生生逼了下去,她垂下眼帘,四下转了转眼,“有劳杜长史关怀,我一介妇人,夫君在外的事向来不过问,心中牵念的不过是那几个孩子罢了。”说罢她略回复了几缕得意,向朱雀门内承乾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穆清心中暗生好笑,几年未见,鲜于夫人好夸耀的性子还是如此,口舌上的功夫倒是见长,也懂得拐着弯儿说话了。

    一旁的官眷贵妇饶有兴致地等瞧这边的热闹,一个个面上平淡如水,仿佛全未注意这边一来一回的话锋折转,而那些时不时看似无意识地瞟过的目光,泄露了她们的内心,实则被这边的交谈内容勾得如百爪挠心。

    可惜偏不遂她们所愿,一驾马车自朱雀门内打磨得极为平整的大道上跑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因光洁的地面,显得犹未清脆。杜如晦举目一望,冲着穆清笑道,“看来你在宫内的境遇要胜过我许多去,你自有人来接,我须得要步行入内。”

    说着他又笑眯眯地转向鲜于夫人拱了拱手,“向夫人告个罪,圣上的传召耽搁不得,恐不能再流连于此陪夫人闲话,克明先行一步。”

    鲜于夫人心不在焉地虚应了一句,心内暗讽,既有马车出来接人,哪里轮得到这顾氏,这宫里的马车,是人人都坐得的么。

    杜如晦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穆清的视线内,跟随马车而来的内监已在宽厚的圆拱门前站定,在场的几位官眷将多少带着些艳羡的目光投向鲜于夫人,而鲜于夫人亦毫不掩饰脸上的傲气,直了直后脊背,微仰起头,迎向正要宣话的内监,随时要抬脚往马车那边走。

    “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赐车驾代步。”

    随车而来的依旧是吴内监,他的话音犹如当头而下的利剑,将鲜于夫人脸上的端肃傲然瞬时劈了个粉碎。

    穆清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向那驾马车,这代步的车驾虽使她双腿免了步行之苦,心底里却不大受用。她在车内瞧不见外头那一道道复杂的眼神,阿柳随行在车驾一侧,只觉浑身上下都教那些目光扎成了刺猬。

    若说上一次年节中进宫拜贺领赏时,长孙氏赐了车驾是出于好意,为了在郑氏眼皮子底下抢出些时间,好教穆清有机会同阿月会面,那么这一次便未必安了好心的。当众示亲近,甚至要盖过自家舅母的风头,这不是有意要令她受满长安的贵眷排挤,又是甚么?

    倘若真如长孙氏所愿,自己被一众贵亲内眷排挤在外,她又能从中获了甚么利去?难不成夫人娘子们之间,也如朝堂上似的,忌讳结党么?穆清默坐于车内,思忖了一路,隐约能知眼下的处境绝非甚么好事,到底觉不出甚么味来,也只能且行且瞧着。

    马车照旧停在承乾殿后头的小院门前,随着摆放足踏的声响,吴内监压抑着的声音也在帘幔外响起,“顾夫人,咱们到了。”

    穆清抬手拢过发鬓,正了正发髻上的宝相花簪子,掀起帘幔款款下车,吴内监忙伸出手臂,搭扶了一把,“仍是上回的那间厢房,夫人自行拿捏着,莫拖得太久,教人起疑便是。”

    穆清向他和善地一笑,屈膝行礼,“有劳吴内监。”

    “顾夫人这便折煞奴婢了。”吴内监笑眯眯地躬身搀扶,“原是奴婢分内之事,更何况……”

    穆清的手掌中忽然传来一阵异样,似有一团被揉捏紧实的熟纸被塞入她的手掌中,她愕然抬头看向面前的吴内监。

    吴内监的神情未有大变,只深邃地一笑,低声极快地说道:“请夫人小心收藏,转交予杜长史,只需顺着这份名录查去,定能事半功倍。贺遂将军的话已带至,老奴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穆清早有疑心这位内监匿身承乾殿与贺遂兆脱不了干系,然此时亲耳听他这么一说,仍是免不了心头一惊,贺遂兆果真有胆在宫内布排下暗人,承乾殿内有,只怕东宫、大兴殿也少不了,这可是豁出命去的差事,她愈往下想,心底愈是发寒。

    吴内监的身影慢条斯理地越走越远,怎么也挑不出甚么不妥来,穆清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子,若说在东宫与大兴殿内布下暗人是秦王的教旨,然则这位吴内监出现在承乾殿内,又是谁人的意思?源自杜如晦的授意,还是贺遂兆自个儿的安排?

    “七娘,七娘。”阿柳忍不住伸手请推了她一把,“莫要楞着了,适才没听内监说么,拖久了只怕不好办。”

    穆清这才收回视线,低头往承乾殿内院走去。

    时已近巳初,初夏的阳光已将枝叶间的蝉唤醒,此一片彼一片地嘶叫起来,穿行于树荫下尚有丝丝凉爽,离了树荫烘热便立即附着上身。穆清脚下稍加快了几步,额角的汗细细地渗了一层出来,她却顾不得掖干,快步行至小院中荒僻的厢房门前,屈起食指,轻叩了几下门框,屋内一片沉寂,仿佛无人在内一般。

    穆清复又叩了几下,凑近门缝,“阿月,是我。”

    门后悉悉索索地几声响动,少顷,门吱呀一声谨慎地开了一道缝,阿月敷了素粉燕支,仍显着惨淡的脸出现在门缝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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