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拂晓时分,穆清睁开酸涩的眼睛,外头燃柏枝爆竿的声响一晚不曾停过,便是自家,阿达与杜齐两人亦是每半个时辰要燃上一捆,以示节庆。

    昨夜她担心四郎教这“噼噼啪啪”的大动静惊着,过了三更还往厢房去瞧了一回,不想他倒全然不惧大声响,小脸埋在软枕内,睡得香甜。穆清稍安了心,回正屋内室,躺下才要迷迷糊糊睡去,又是一阵爆燃声,直反反复复到天明。

    她半支起身,正要撩起厚重的夹帷幔,却教杜如晦一把捉住了手腕,“一晚不曾好睡,这会子又作甚么起这样早?”

    听他的声音不带一丝粘滞,似乎早已清醒,穆清缩回手臂,“今日元日,你不必往承乾殿去请好么?”

    “自是要去的。”杜如晦睁开眼,微微有些吃惊,“怎么,你亦要去么?”

    穆清无奈地轻哼了一声,“恩。”

    “你若不愿去,大可推脱兄长新丧,无心欢宴,任是谁也说不得你甚么。”

    “这话我何尝不知,却是非去一趟不可了。”穆清皱了皱眉,“秦王妃使人递了话出来,如今,郭婕妤怕是不好过。”

    “郭婕妤?”杜如晦一惑,转而明朗,“阿月?”

    穆清点点头,话在舌边打转,事关宫闱隐秘,她不知说出来是否会给他招致祸事,心中选拣着话要说,择了好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干脆坐起身子直说了,“郭婕妤,遭太子烦扰有好一阵,聪颖通达如她,若是寻常,早已自行打发了事,而今却甩脱不掉,往秦王妃那处去求援手。恐着实为难。按说,宫墙内的事我原该只作充耳不闻,闭目不见,只是。只是阿月终究跟了我这些年,既知晓了,便撩不开手去。”

    杜如晦淡淡地“嗯”了一声,面色平常,不起一丝惊异。并不当一回事,“行事留神着些,莫将自己绕了进去。”

    他这不咸不淡的神情,倒令穆清讶然,莫不是早已知晓了这档子事不成,她心内忽然一动,试探着道:“郭婕妤的事,并非偶然……亦并非她貌美至极引人窥视,实则……太子与齐王,秽乱后宫。也不是一两遭的事……”

    杜如晦依旧安闲地躺着,只随意搭问上一句,“这也是秦王妃透的风?”

    他的意态使得穆清愈发好奇,当下也不答他的话,接着探道:“尹德妃因与太子……有些苟且,平素勾结着互通有无不说,她更是依仗着圣上的隆宠,时时进言偏帮包庇太子……”穆清停下口,小心地瞄了一眼身侧的杜如晦,他睁着眼一言不发。眉心稍稍聚拢。

    她暗自横了横心,径直道:“太子回报予尹德妃的,可是不少,往远了说。待他荣登之后尹氏一族的安稳和权势,从近前说……尹德妃的父亲,私下圈占了安定郡郊良田数十顷,更是为此打杀了人性命,满朝盲视,只作聋哑。”

    杜如晦霍地从床榻上坐起。脸上的闲适平静一扫而光,扶上她的肩膀,“你从何处得知此事?”警觉中竟是隐约透出些慌张。

    穆清心中突然一片雪亮,年节前便见他忙得不着家,大约正与此事相关,问他,又不肯透露半点口风,显见他是抱定了主意不让她搅合在其中了。此时他这般反应,恐怕这事儿牵涉深广,盘根错节,甚是棘手。

    见她怔怔地坐着不答话,杜如晦眼神在她面上一转,一壁放下捏着她肩膀的手,一壁点头,“是了,贺遂兆与康三郎眼下俱在京中,你若想知道怕也不难。”

    “我为何不能知?”穆清心内大致能猜着答案,只是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声。

    杜如晦起身撩开帷幔,下床取过他那袭暗绛色的夹绫袍,自穿戴起,“虽说宫中秘辛扬散出去也是滔天的祸事,但你终究是局外人,便是掺合其中出了个把主意,以你的手段,想要独善己身并非难事。私自圈地却比不得宫闱秽乱,土地乃国之根本,容不得半点闪失,而今竟起了这事,深究下去,必定有一场凶险,你若身处乱局中,教我怎能不慌怕。”

    穆清跟在他身后起身,默默地在案前摆放了束发所用的银篦幞头等物,待杜如晦在案前坐下,她才慢吞吞,且心神不宁地问道:“这场凶险,你避不开么?”

    “穆清,只怕我避不开,也不能避开。”杜如晦从铜镜中凝望着她的脸,昏暗的烛火将她的忧虑衬得愈发明显,他叹了口气,抬手去握穆清垂在他肩头的一只手,“这便是当初为何要选二郎的缘由,这些年越发的明证了,圣上也罢,太子也罢,皆非济世之才。才刚握了些权势在手,乱世未平,百业未兴,便已开始结党营私,顽纲弄权。这才刚立了国,百姓们方才有了些盼头,便起了这草菅人命的事,日后待要如何?前脚才出了隋帝的龙潭,转眼又要落入新贵的虎穴中么?那我近十年的出生入死又所为何?”

    穆清默了半晌,轻点了点头,“二郎,确会是个心怀天下的明君。我却只是一介妇人,心怀自不比你们男郎来的辽阔,天下那样大,我的胸襟容不了,所能容的,不过就是一个你,一个家宅罢了。倘若没有你,一切与我便毫无意义……你可明白?”

    杜如晦握着她的手不觉紧了一紧,动了动唇角,终于温和地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便是为了你与四郎,我亦会小心保全自己。年节中不兴说这些,莫再提了。”

    穆清果真就撇下这话不再提,只仔细地替他束发整衣。少顷,有婢子敲门进屋,端了净面的铜盆布帛,揩齿香膏等物。穆清换了一袭蜜合色衬着大朵宝相花的夹裙,藕色的袄子,坐在妆镜前,绾发的婢子打散开她的发丝,按着她的意思替她绾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因节庆中发髻间冷清总不大好,她又添上两件金叶,玉簪子,方显得热闹些。

    开门打赏过自家上下的婢子仆从,吃了早膳,母乳抱来四郎,由乳母抱了意思着向阿爹阿母敬拜一拜,四郎一双明净的眼转溜了两圈,满脸的茫然,哄得众人一阵嬉笑。未几阿达阿柳带着拂耽延进正屋来贺春,一时间正屋里也算得上是热络。

    又等了片时,英华掩口打着哈欠进屋,口中埋怨昨夜吵闹夙夜无眠,抬头见众人皆齐聚,倒不好意思起来,忙有模有样地念了两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穆清忍俊不禁,起身拉着她瞧了瞧她的衣裳,可算是穿了一回襦裙,发髻仿着穆清早年的样子,绾了一个灵蛇髻,略偏斜些,利落中不失俏皮。

    穆清满意地点点头,赞了几句好模样,英华竟是红了红脸。时近辰正,估摸着朝上御前的诸王庆贺礼数已毕,正门口马车与马也已备下,穆清携了英华的手,一同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从永兴坊到皇城的路并不远,路上穆清只来得及嘱咐了英华几句谨言慎行的话,眨眼便过了崇仁坊,到了朱雀门前。杜如晦交付了马,先步入皇城,直往大兴宫正殿去全君臣之礼去,穆清的马车却要在朱雀门前候上好一阵。

    门前马车极多,各家的官眷夫人们一个个盛装打扮,等着宫内出来的内监来宣话引路。朱雀门前各色的马车,浓丽的裙袄妆面,闪耀的珠玉金簪,生生将个严冬捂化成了阳春一般。

    穆清下了马车,立时有女眷留意到她,三三两两相熟的便凑在一处嘀咕了几句,瞟来眼神仿佛视她如同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不必等她们的细语随风飘来,穆清也能猜着她们正说些甚么,不外是杜如晦劳苦功高,理当位列国公,却未得圣上一星半点的封赏,只随着秦王谋个六品的差事,平了薛军才刚得了个从五品的陕州总管府长史的品衔,显见是招罪了圣上。

    时至今日,闲言碎语于她而言,早已形同粉尘,随风即散,遂她肃立于车旁,只当浑然未听见只字片语。

    细碎议论随着英华从车中下来戛然而止,不少武官家的女眷知晓英华在军中的威望,她的骁骑营令她们的夫君都肃然起敬,虽也风闻过她同秦王的那些纠缠,毕竟还忌惮着,不敢妄议。再者,英华此时少见地换上襦裙,明丽照人,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霎时压制住了朱雀门前一切的精心妆扮的容颜。几个喜好说嘴的官眷直愣愣地瞧了她好几眼,张了张口,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伫立静候了足有小半时辰,终于有一名老内监,不疾不徐地从内走出,越过一众官眷,高声宣道:“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顾夫人,骁骑营统带顾娘子,赐车马入宫。”

    一瞬间场中静默了足有半刻,穆清抢在被一片声音细微,内涵汹涌的议论没顶之前,拉了拉犹在发怔的英华,快步上前,谢领了教旨,登上宫中置备的马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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