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凑到窗格前向外望,这座城虽不及东都繁华,却是要大上许多,坊外大道宽阔干净,全以打磨平整的巨石铺地,最宽处约能容六驾齐驱。街坊错落有致,大抵都是方方正正,坊与坊之间的道路阔度相当,如同棋盘格似的,较之东都不仅不输丝毫,更显从容宽广的气度。

    “我瞧着大兴城竟要胜过东都不知几许,那杨广缘何要兴建陪都而弃大兴呢?”分明是大兴更见正统,穆清看着外头的景致,随口问道。

    “杨广向来好大喜功,登基之初便一心一念地要立起建树盖过先人,自是野心勃勃地要另起炉灶。再一则……”杜如晦哑然一笑,“宫闱秘闻,杨广怯弱,尤怕魑魅魍魉,为了争这帝位,自文献皇后始,便冤魂层层相叠,满宫充斥,时常惊得他夜不能寐,故着急忙慌地要移宫迁都。”

    穆清一声嗤笑,言辞间带起几分轻蔑,“怎就怕那些个有的没的,既要惧怕,又何苦要争,安安稳稳地做个富贵闲散人,岂不好。”

    杜如晦笑而不语,撩帘探出身去,与阿达指了一回路。马车转至一坐大石坊内,高高的坊牌楼上书了“永兴坊”三字。

    从山墙来看,坊内俱是齐齐整整的大宅,宅门无一朝向街面,全只向坊内开,这表示永兴坊内并无豪门皇族,临近皇城尚能觅得这一处清静地,也算难得。

    “二郎安排下的宅子。”杜如晦回至车内,见她正环顾打量。便道,“颇费了一番心思,既须顾及往来便利,又深知你是个最不喜闹的,故择了这一处所在。”

    说话间车慢慢停在一座大宅子跟前,杜如晦率先撩袍下车,再回身搀扶了穆清踩了足踏下来。她抬头望了望素朴简单的大门,门楣上连块牌匾都不曾挂。他素来不爱张显她是知晓的,只是此时竟要低敛至此,只怕这大兴城中自有一场暴风骤雨在前头候等着他。往后的日子却是莫要再想太平安生了。

    甫跨进大门。一声脆亮的“阿姊”从二门内飞了出来,英华着了一身鹅黄襦裙,一手提了裙裾,从里头快步飞奔出来。跑到她跟前。又唤过两声阿姊。便哽了喉咙,再出不了声。

    穆清心头被一股暖流激荡,一手紧握住杜如晦的手。好稳住身子不致踉跄,另一手伸向英华的面颊,“长得这般高了,生得也好看。”穆清泪眼婆娑中见她已高过自己小半头,眉眼清灵,身姿舒发,眉宇间已褪去了往昔的稚气,更添了几分端稳。

    她抬起眼眸,两行泪线滑落到面颊上,口气中带上了一丝怨怼,“阿姊当真狠心,不见三载有余,见着面竟不问我惦念不惦念阿姊,却一味说生得如何。”

    这话忽地就带住了穆清眼底的泪意,心内忍俊不禁,“这原不必问的,你怎会不念着阿姊。只是这几年你大了,阿姊倒真未料到出落成这样的好样貌。”

    英华破涕为笑,抬起手臂,依着衣袖拭了拭面颊上的泪珠子,“阿姊以往一直觉得我丑么?”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一场亲姊妹久别重逢的形景,教她一句话尽破了,阿柳一面笑,一面擦着泪。

    英华一时又欢悦了,领着穆清在宅中转了一转,这宅子六进四合,带了个不大不小的园子,亭台楼阁塘子俱全,较之东都的宅子,足大了三倍。待走到前屋正堂,贺遂管事已领了十来个家人在院中立等着。…

    穆清扶着一张高椅缓缓坐下,贺岁管事走近堂内便要行大礼。她只得又再费力地站起身受礼,“贺遂管事可莫再行那些个虚礼了,咱们原就不兴这个。”稍显老迈的管事连声应下。

    穆清向院内环视了一圈,院中的杂役仆婢大多是生脸的,贺遂管事揣度着她大约不惯用这些新人,忙上前道:“阿云阿星她们几个旧人,在余杭顾府内守着,眼下外头乱着,一时也接不过来,就是咱们几个从东都出来,也极是不易了。”

    穆清点点头,李密与王世充在东都附近酣战,能出来确要费番周折,她笑着指了指屋外的仆婢,“仍是按着旧例来约束,爱说嘴的便安置在外头粗使,多生事的不可用,发卖了事,内院只需添一人进来,补了阿月的空缺,余下的便请贺遂管事自行调遣。”

    连日坐车跋涉,使得她浑身疲累,腰肢欲断,随意吩咐了几句,便遣散了众人。英华本憋了满腹的话要同她说,见她力倦神疲的样子,也不忍心搅扰,只道:“阿姊去歇了罢,待阿姊睡足了,我再来陪着说话。”

    杜如晦领着她往后院内室去歇下,内室的陈设用器皆是旧物,连那床榻上的被衾软枕,悬挂的帷幔,都是自东都宅中带来的。她向来惯用旧物,只是这些旧物此时此地出现,总教人觉得有些不合情理。

    “二郎私心,念着英华亦在这宅中居住,一应布置原要更华贵精致,未曾想英华只说怕阿姊不惯用,便自作了主张尽数撤换下,锁入库房内,换上这些旧物。这却也好,我本也觉着不妥,倒省免了一番推让口舌。”

    杜如晦的话令穆清心跳一顿,“这么些年了,我只当二郎能渐淡了心思,且他对长孙氏也已起了情意,他对英华……”

    “只怕从未放下过。”杜如晦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后背塞了一只锦靠,“你莫替要操心这些,我原就说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这绝非旁人能插手的,从前不能,以后更是不能。”

    穆清依言不再提这话,靠躺了一阵,她又想起另一事儿来,“自打出了余杭至今也有七载,细数数,竟不知住过多少不同的宅子。”她曲起手指头掰道:“江都,东都,弘化,晋阳,大兴……可有漏的?”

    杜如晦侧身拢起她手指头,“累你四处搬挪流转了,这一回,大约是不必再搬了。”

    “迁至哪处皆一样,你若在,便是家宅,你若不在,终身所居,也只是客居。”言罢她自顾自地弯起眼笑了笑,竟有些羞赧,也是累极,转头睡去了。

    这一歇,便歇到了上元节。因唐国公初入大兴,年节中的事极多,大兴宫中的傀儡小王赐宴数日,李家又有流水般的宴席。新晋显贵的内眷们忙不迭地相交往来,穆清手中亦堆叠起了一大摞的帖子。

    早几年,这些大红粉紫的帖子是她每逢节庆最为不愿见的物件儿,而今却可借着日益沉重的身子,理所当然地遣了人去推却,她虽乐得清闲,杜如晦却日日酒宴,一日不得空。

    入了大兴已有半月,她听贺遂管事说过城中东西两市极为热闹,丝毫不输东都,离着永兴坊亦近,早动了心念要去顽逛一番,怎奈杜如晦却不允她出门,半月来既不愿去赴宴应酬,也出不得门,只得闷在家中。…

    幸而英华已不似往日那般整日呆不住地往外跑,故家中有阿柳英华相伴,亦有拂耽延可逗弄,倒也不算太过烦闷。

    这一日天气甚好,阿柳伴着她在园中坐了做些针黹,英华与阿延笑闹于前,贺遂管事来报称有故友来访,穆清一愣,“这倒奇了,大兴城中何来的故友,请他在前堂坐坐,我收拾了便来。”

    贺遂管事犹豫不语,却听一声豪放长笑,“七娘何时这般见外?对某也端起前厅款茶的架子来?”

    穆清抬头一望,园子那头抄手游廊上站着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康三郎。

    “还不赶紧请进来。”她也不站起身,一面冲他招手一面吩咐贺遂管事请了他进来。家中无旁的甚么女眷,园中都是与他相熟的,也无避讳一说,康三郎也不见外,笑着大踏步地走来。

    “何时到的大兴?”穆清摆弄着手边的红泥小炉,亲手替他斟上一盏热茶。

    康三郎端起茶盏,“洛阳围战之初便出来了,那时听闻唐国公要取大兴,我自猜测大约大兴是个好去处,东都的铺子早已结了,左右无以生计,便携带阖家上下,并全副的身家,来大兴试一试。”

    “现下作甚么营生呢?”

    说到生意,康三郎眯起眼,弯成弧线,“可巧,初来乍到时,正有家酒肆急着脱手,瞧着还算是体面,原主着急出手,价钱也好,这便接了下来。才刚接了手,正逢年节,现今年节虽不及从前,却托了李家的福,宫中的宴饮,唐王府的酒席,全从我这儿采买的酒。”

    “康三郎的酒,可是撬得动大兴城门的呢。”英华笑嘻嘻地走过来,取过石桌上另一盏茶。

    取大兴城的细枝末节,穆清早先已听英华讲了不下三遍,故知晓康三郎酒解城门的原委。“你有奇功在身,多得些关照原也是该的。”

    康三郎冲着英华嘿嘿一笑,“那日亏得英华及时相救,若非那一箭挡得及时,此时便不是我送酒来,却该是有人往我坟头上撒酒了。我康三向来有恩必谢的,本该早些来,奈何这两日李公府上有喜,直忙得脱不开身,直至今日方才得了空,过府来谢了英华,再瞧瞧七娘。”

    “李公有喜?”穆清一怔,怎从未听杜如晦提起。

    “并非李公,是二郎。”康三郎皱了皱眉,亦是满面疑惑,“年前攻城,才斩杀了守将阴世师,这眼下又纳了阴家的小娘子作妾室,还非得大摆酒宴,却未见过哪家纳个妾要这般庄重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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