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呆滞了片时,穆清倏地自问,可是因走神听错了,便又再问:“你方才说甚么?”

    杜如晦向后仰了仰头,带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将她脸上的神情定睛细看了一番,抑不住唇角高扬。纵是她不让须眉的名声在外,此刻却仍是一副寻常女子着紧慌张的模样。

    他不忍再逗她,拂去面上的戏谑,向她凑过身去,附耳低语了一番。却见她神色变换极快,初时宽慰,接着惊诧,再是迟疑,最后锁眉深思,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那也得要先问过她自个儿的意思才好。”

    “也是,这事还须得她自己愿意。”杜如晦道:“少不得你从旁多劝导着些。”

    穆清从正屋内出来时,阿柳心里正直发慌,见她推门出来,还未看见她的面色,手上已先慌乱了,教银针连刺了两下,银针箍也从手指上滑落至地下。

    杜如晦跟在她身后出来,一眼便望见阿柳的窘态,大致猜到她如此慌张所为何,心内好笑,却也为穆清暗幸,得伴如此,远胜过她亲族内血脉共通的兄弟姊妹。

    因杜如晦嘱咐了事不宜迟,穆清出了正屋便唤过阿月,携了她的手,往她屋内去说话。直到天色擦黑,只见穆清一人出了屋,面上的神色难以言说,却不见阿月出来。

    阿柳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便一人备妥晚膳,置好桌案。正逢穆清出来,刚上前欲问她究竟是何情形,杜如晦匆忙从正屋出来,低沉促声询问:“她可应准了?”

    穆清幽然长叹一声,闭着眼点了点头。

    杜如晦揽过她的肩膀,“未必不是个好去处,日后诸事谁能料算得定,且以她的出身,并不辱没。”

    “可那毕竟是……”

    “人各有志,她不是个糊涂人。既肯了。便自有她的打算。”他拢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食案边带,“莫多想了,总该先用过饭不是。”

    穆清被带至食案前。盯着桌案上的吃食看了一会子。扬声唤来阿柳。“阿月的晚膳,替她送进去罢。自明日始,莫再差唤她做事。”

    终了。她又喟叹一声,“罢了,以她的容色,寻常人家也消受不起,或也只有那去处了。”

    接后两日,阿月几乎未出过屋子,饭食也皆有阿柳送入,时而吃上几口,时而分毫未动地又再拿出来。穆清进去过一回之后,便显见多吃了几口。

    及到第三日,天刚微微透亮,穆清便已在妆镜前坐定,阿柳替她绾起一个端正的随云髻,左右端详着皆不十分如意,“论说绾髻,当真再没人胜得过阿月的一双巧手。”

    她原要打散了重梳过,穆清却摇手制止,“不失礼于人前便罢了,何必精细讲究至极。”少顷,阿月屋中的灯火亦亮了起来,纸纱窗棱上对镜洗妆的身影若有若现,穆清放心地点了点头,抬手将那只宝相花金簪扶一扶正,指着妆台上的一匣子首饰头面道:“送去予阿月,让她随意拣选着用,另她的身量与我相仿,衣裙披帛若有她合用的,也不必另回我,直管来取,务必妆扮精雅些。”

    在宅中候了一整个上午,宅中各人连走道都揣着小心,穆清不时往阿月那屋子瞟几眼,始终不见她出来,她心内忐忑,脑中一遍遍忆着她应许时的犹豫不决,甚至抛洒下了几行清泪,倘若她反复思量之下,又起了悔意,那该置她与杜如晦于何境地。…

    踌躇观望了一个多时辰,杜齐快步自门外跑进来,甫一进门,便径直几步跑上石阶,冲正屋内端坐彷徨的穆清道:“来了,来了。”

    穆清沉下气,起身便往阿月那间屋子走,在门口轻叩了两下,“这就来人相看了,你既抱定了主意要往这条道上行,今后是站枝头还是落泥沼,全在你自己了。”

    说话间,杜如晦引了两人,互让着入了宅子。一人便是与他在南楼坊厮混两月有余的裴寂。另一人身量略矮小,须发半白,目光却极是矍铄,杜如晦恭敬拱手称他“刘先生”,正是李世民近日才自牢狱中解救出的刘文静。

    穆清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谦恭地碎步挪上前,敛衽行礼,“刘先生,裴宫监安好。”

    刘文静与裴寂一齐向她看去,却又怕失礼,不敢仔细端看,只上下略打量一遍,拱手还礼。“这便是七娘?”裴寂笑语,“素日常听闻七娘勇谋双全,竟不输克明之下,却不想人品亦这般端丽出尘,究竟是顾老先生之后,绝不曾辜负了盛名。”

    这好大一番恭维倒令穆清有些无所适从,受也不妥退让亦不妥,只得低头浅浅一笑,“七娘时常僭越,倒教裴宫监谬赞了。”

    一旁的刘文静不发一言,微微一笑向穆清颔首示礼,眼角却向裴寂冷冷扫过。杜如晦沉厚地笑了几声,抬手摊向正屋,“莫立着客套,里头去说话。”

    四人一同抬步上石阶往正屋去,直至落座,裴寂仍是呵呵笑着,不依不饶地向杜如晦称道:“克明你是个最有福的,得妇如此,夫复何求哇。”

    杜如晦却不能如刘文静那般冷淡待之,只得一手虚握了拳,抵在口鼻之间随着他那意思干笑几声应和。

    穆清正要唤人奉茶,也好堵掩了裴寂的口。唤了两声却无人应,正觉古怪尴尬,宅中一名粗使的仆妇端捧着一堆器物,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不敢抬头,亦不知如何行礼,只一味将那些物什一一摆放,穆清投眼望去,却见是煮茶的红泥小炉,自江南携带来的一套精巧茶具,并一个浅碧色锦垫。

    杜如晦面带疑惑,向她扫来一眼。她亦觉古怪,正欲向那仆妇发问,那仆妇却铺陈好了用具物什,弯腰躬身地退了出去。

    穆清倏地回过味来,恍然惊觉,不禁为这个开场连声暗赞。

    片时过后,果然见正屋门前人影晃动,袅袅娜娜,步若凌虚地走进来一名绝色女子。穆清抬眼瞧去,平素她就是个极懂妆扮的。眼下更是精心描绘。细致搭配过,分寸却拿捏得恰如其分,不过分张扬,亦不瑟缩。

    但见她松松地梳起一个反绾髻。斜斜地堆在一侧。柔弱中不失灵动。留了一绺燕尾散发披散于后背,以明其为尚未出阁的良家子。发髻上并不作堆叠,穆清使阿柳送去的妆匣中钗环首饰虽不多。却不乏几样名贵的,她皆未选用,便是金银亦弃之不用,仅以少许珠翠点缀。

    一袭白底浅绿碎花纹的齐胸襦裙,未缠披帛,只以浓绿色丝绦在胸前结了两个菱花结,长垂两边。面上薄施了些素粉,不着燕支,面色略显苍白,却在额间点了艳红的水滴状花钿一枚,因穆清从不贴花钿,宅中也难见此物,这几日并不见她出门,也不知她何处鼓捣来的。

    这鲜红的水滴,蹙在她眉尖,随着眉毛细微微地颤动,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一般,教人的心亦跟着细细发颤。再细一瞧,原也不是甚么花钿,竟是她以朱砂配了桃红燕支,描画上去的,自是胜过呆板的花钿好几许。…

    “阿月见过各位阿郎。”她轻移脚步,行至屋中,盈盈下拜,到底不是大族中出身,礼仪举止稍欠了些,这倒不妨事,多加习练也便得了。

    那三人俱不应答,她便只得端着礼立在屋中。穆清转目瞧去,杜如晦颇有些得意之色,正看着刘文静与裴寂。刘文静捻须点头,满意溢于言表。裴寂却看得有些痴愣,惊艳万分。穆清轻挥手示意她直起身,另三人方才一一回神。

    阿月自退至一边,跪坐与浅碧色的锦垫上,守着风炉烹茶,屋中四人均不言语,只静静地目视着她烹茶,阿月倒也毫不羞惧,从容自若地轻拈茶末,洗杯滤茶。

    “可曾读过甚么书没有?”刘文静忽出声向阿月询问。

    阿月放下手中茶具,朝着刘文静的方向稍偏过身,回道:“阿月身世飘零,未尝有机缘多得教化,全赖娘子平日教诲。”

    “姿色礼数俱上佳。”刘文静笑着向杜如晦点头道。

    四盏茶既得,她置茶于端盘中,盈盈立起,却突然踟蹰起来,首盏茶竟不知该送至何人跟前。穆清朝她暗递了个眼神,垂眸瞟了瞟裴寂,阿月何等的机敏,立时便会了意,托着端盘款款行至裴寂跟前,双手执起一盏茶,躬身献于他案前。

    裴寂缓缓伸出手端执起茶盏,凝目直视了她顷刻,骤然翻腕,直将这一盏滚热的茶水泼洒到她裙裾之上,裙裾瞬间濡湿了一大片。

    阿月惊悸地抬起头,睁大眼,眼中秋水波动。裴寂虎下脸厉声道:“糊涂东西!我与刘先生俱是客,且他于众人中最是年长,这首盏茶不先敬予刘先生,倒先来予我,可是有意教人觉着我轻狂?”

    众人皆惊了一惊,转瞬便明白了裴寂的用意,又都聚目光于阿月身上,待要看她如何反应。

    阿月仍旧跪坐原处,已然压下了乍起的惊悸,稳着声调,垂眸欠身向裴寂一礼,“阿月见识浅少,难免礼数不周,今日既学得了,他日必不再行差踏错,教人耻笑,故要多谢裴宫监教诲。”

    杜如晦与穆清的脸上同时泛起难抑的笑意,这便成了。

    裴寂略现惊诧,继而纵声大笑起来,“你如何知晓我便是晋阳宫监?”

    “阿月知道将要往何处去,自是那处来人相看挑选,倘若裴宫监非是晋阳宫中来人,便不会有此一试探。”

    裴寂更是惊异,扬起眉毛奇道:“你怎知适才是试探而并非真怒?”

    阿月微微一笑,低垂下眼眸,看着濡湿的裙裾,“裴宫监若当真着恼,阿月正对裴宫监而坐,这盏热茶理应直泼脸面才对,岂会绕开脸面脖颈,甚至手臂,泼往裙裾呢。这便私下猜着,裴宫监许是着意于阿月的,只是想试试阿月的应变,才有意避开脸面,不使烫坏了。”

    “甚好,甚好。”裴寂连连抚掌点头,“都说七娘利害精干,不想调教出的人亦如此出挑,大好前程指日可待。明日我便差遣了人来接去晋阳宫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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