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

    原该是细雨挥洒的时节,却不见点滴春雨,放眼望去,整个大地仿佛拢在一片干涸的土黄色中。驿道两边的黄土坡上渐次开着几片田,也稀稀疏疏地插种了些麦苗,只是田地干旱,才种下不久的麦苗皆垂头摔脑地耷拉在田中,了无生气。

    无雨且又吹着风,黄土坡上的沙土被风卷扬到半空中,又再纷纷落下。万物上皆覆了一层的黄土,遮盖住了原有的色泽。田间的麦苗不知是焦黄了还是积盖上了尘土,瞧不出青色来,遂与黄土坡融为一色。

    驿道上不紧不慢地行着一支大商队,马蹄踏过之处,扬起了一大片尘土,使得整个商队看着好似从一阵黄色迷雾中走来一般。商队中的人个个面上皆遮着长长的防沙纱帛,在脖子上缠了两三圈,饶是如此,头发上衣服上仍落满了尘土。众人静默地行着,俱半低了头眯缝着眼,生怕教尘土涩了眼。

    穆清着了一身石青色的素布胡袍,随行在这商队中,心中有些烦急,不时抬眼望望四周,除了高高低低的黄土坡,却再无他物。眼看着已是薄暮,只怕今晚又要露宿野地。

    十余日前,康三郎兴冲冲地跑来杜宅叩门,说是已替她打听好了开春第一波往雁门关行商的商队,正是与他相熟的石家兄弟领的队。石家商队向来庞大,虽说行得慢些,但他兄弟俩人品端庄行内皆有口碑,又好相与,随着他们走最是稳妥不过。

    穆清立时应下了,匆匆换了一身胡装,随着康三郎往他的酒肆去见石家兄弟。那石六郎和石九郎因听说是与康三郎沾些亲的,便爽快答应。

    只是石家商队并不途径楼烦,却是绕行至雁门关。那倒也不妨事,她若在途中距楼烦最近之地离队,自前往,只消半日行程,便能抵达楼烦。于是她请过一顿酒,付过随行的资费,当下便说妥了。

    启程这一日一清老早,穆清策马赶往城门口,石家兄弟果然在那处候着她,那队伍却教她吃了一惊。商队极大,粗略扫过,足有五六十匹马之多,两匹一并列,长长的延伸开去。

    穆清心中一个咯噔,商队里的事她并不十分懂得,只曾听刘敖说起过几回。眼下这世道,这样大的商队,昭昭行过,岂不惹人眼红徒增事端,倒不若拆整为零,分次行进。

    转念再想想,石家兄弟实属行家,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兴许他们另有盘算也未可知,且人多势众,倘真遇到劫道的,亦有力抗上一抗。

    穆清抬手将脸上的纱帛又往上拉了一把,顺势换了个手握缰绳,甩一甩酸麻的胳膊。也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此时的静谧得有些怪异,竟无一丝动静,透着些死气沉沉,总有哪处不大对劲。

    再环顾四周,也瞧不出有甚么异样来。她心说许是自己多心了,这一路行来平安顺遂,眼看着就快离队独行,料想也不能有甚么意外。这样一想,她安下心来,只不知明日可否到原定的离队之地。

    她瞧了瞧行在她身边的人,向他那边倾过半身,意欲打听打听。才刚要开口,猛然之间,一支鸣镝带着尖啸破空而来,直穿过她身边那人的背心,他甚至来不及呼叫,只闷哼一声,晃了两下,便扑摔下马。

    穆清脑中登时炸开了惊雷,当即明白发生了甚么。她忙撤回倾斜的身子,双手紧握住缰绳。不待她喊出声,紧接着又是两支利箭从后头射来。一支掉落在地,一支正射中她右前方的一匹马,马忽然吃痛,撅起后蹄直蹦,嘶叫数声,将马上的人摔至地下。

    商队中的人皆惊醒过来,虽有些慌神,却并不乱。人群中,石九郎果断洪亮地喊道:“持刀!”众人纷纷从马背上的货物底下抽出刀剑利刃来。穆清忙学着样,抽出腰间英华的佩剑,手却抖得厉害,手心里渗出一层细汗,滑腻腻的,险些握不住剑柄。

    “莫停,赶快走!”石六郎嘶哑的声音在队伍的最前头响起。可是行了没两步,却再不能行了,驿道前面的路,被几根粗圆的断树干横截断了。众人只得翻身下马,来不及作任何反应,后面又响起了沉重的踏地奔跑的声音,扬起了更浓重的黄土尘,顿迷住了眼,甚么都瞧不清。

    只一两息的功夫,一股匪寇举刀从商队后面追冲上来,见人便砍,短短瞬息,两方已然混杀在一处。穆清忍着惧意,竭力想要止住颤抖。忽然一个持着宽面大刀的大汉冲至她跟前,她紧闭起眼,双手紧握着剑柄,左右胡乱劈砍一气,不教他近身。

    不出十来下,剑却突然被架住,动弹不得。她睁开眼,那大汉的宽面大刀正抵架住她的剑,使力往下压,她哪里有气力经得住这番角抵,撑持不了多久,那大汉忽翻手向上猛挑她的长剑,剑立时被挑飞出去。

    紧接着大刀便朝着她的头横砍过来,她惊叫一声,抱头矮下身子,躲过一刀。低头时正见脚下寒光一闪,一支利箭躺在她的脚边。她毫不犹豫地探手抓过那支箭,大汉的脚面离着她不远,只一抬手的距离。她举起利箭,使足了气力,向着他的脚面狠扎了下去。

    穆清未曾料到自己可以有这样大的力道,这一扎竟扎透了他的脚背,直穿入地。那大汉“嗷嗷”地嚎叫起来,却被钉在了原地不敢动弹,稍一挣扎并撕心裂肺地疼痛,一时倒将她撇在了一边。

    趁着这时机,穆清慌忙从他的刀下逃脱开去,匆忙抬头四顾,商队中已厮杀混战成一片,最近的黄土坡就在她的左侧不远处,她飞快地打算了一回,只要跑到那土坡后头,暂躲上一躲,兴许还能保住性命。

    打定了主意,便撒开腿往土坡跑去。没跑出几步,猛地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绊到,一个趔趄,她一下扑倒在地,一侧面颊正擦在沙土粗粝上,一阵生疼。

    她从干黄土中抬起脸,教尘土呛得只咳嗽,待她睁开迷了些黄尘的眼时,咳嗽猝然卡在了喉咙口,唬得她破声惊叫起来。只见一张惊恐骇人的脸与她正对着,近在咫尺。那脸上的一双眼睛半脱出眼眶,两条血迹从眼眶下延伸到面颊。

    穆清一下从地下坐起来,边尖叫着边想要挣扎着爬起来,无奈手脚俱已发软,一时无法立起,只得以手臂撑地,向后坐退。退出好几步才看清,原来那人已经气绝,胸口犹插着一柄长刀,黑红的血正突突往外直冒。方才绊到的正是他一条横着的腿。

    她按着胸口仿佛四处乱窜的心跳,回身张望了一眼,这伙匪盗人数众多,组织有序,眼见石家兄弟所带的人逐渐不支,兴许支撑不了多久。若是再有贼人留意到她,或是待那遭她箭镞钉脚的大汉,自剧痛中回过神智来,恐再杀将过来,她再无招架逃脱之力。

    不能愣在此处坐以待毙,她紧咬牙关,尽力撑起绵软的手脚,硬是从地下爬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发足便往土坡那处跑。

    幸而她身量纤小,一时倒无人注意到她,一口气跑到土坡边,一闪身子,便隐在了黄土坡后头。她背靠在土坡上,大口大口地直喘,一颗心在胸膛内猛烈地撞击,好似随时要从口里吐出来一半。

    调整了好一阵,喘息和心跳才逐渐缓和下来。穆清深深吸了好几口带着血腥气和黄土泥腥味的空气,沿着土坡缓缓坐蹲下,十指交握成拳,默默地听着外面一声声嘶吼惨呼。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全黑,那边的声响渐渐平淡下去,似乎是有人点燃了大量火把,火光映在她身边另一侧的土坡上忽明忽暗。过了半晌,忽听闻有人粗声道:“这一票值了本,货好马壮。还不快令人来搬挪!”

    穆清一听心便沉了,石家兄弟商队中的人,或已再无活口,贼人已呼呼喝喝地要带回那些劫得的货物。

    “你们几个,去那边土坡后头瞧瞧,可还有活口,别教人走泄了消息,回头再带官兵来剿。”那粗哑的大嗓门,忽地囔出了这么一句。

    穆清的心一下又提吊到了喉咙口,不知他指的土坡后头,可是她藏身的这边。数息之后,她便不再疑惑,因已清晰地听见有人边走边骂骂咧咧的声音,愈来愈近。

    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惊恐之下,呼吸的动静过大,教人听见,心悬吊在喉咙里,几乎不敢再仍由它随意跳动。她的另一手却悄悄地探向衣内,怀中正揣着那柄弯头小银刀。

    那咔嚓咔嚓的钝重脚步声已然踏到了她身后,似乎只隔了那层土坡。土坡并不十分高厚,他再往前走两步,便能看到她。穆清紧张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握着小银刀柄的手不觉加足了力道,随时准备抽出。那脚步声在土坡后头顿了一顿,又一步步地走远了,她重呼出一口气,高悬的心一下落回原处。

    还没来得及呼出第二口气,脚步声陡然又响起,三步并作两步,快得教人无法反应,一息之间,穆清的一侧胳膊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抓住,用力被人从土坡后头拽将出来。那人回头高呼,“此处还匿着一个!”

    说着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定在土坡上,另一手上举起一柄短刀,狰狞着脸,对准她的心口,就要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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