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拨星火(一)

    过了上元,一宅子的人似乎都忙碌起来。每日鼓楼更鼓敲过卯时,英华已随着阿达在二门外的大院内习练拳脚剑棍,一个时辰后回屋擦抹干净用过早膳,坊门也已大开,便由阿达驾车将她送至唐国公府,与李家的阿郎们同受骑射训导,午后有夫子讲经国治民之法,兵法布阵之道,直至酉时,日薄时分,才由阿达接回宅子。偶有几次由二郎送回,恰被穆清撞着,二郎毫不避讳大方上前寒暄,询过她的腿伤,赠过市坊间难得的奇药。穆清有意提点英华莫要与李家阿郎太过亲近,转念想着或许两人只是孩子气,难得志气相投,亦无法向一个十岁的孩童表明个中利害,到了口边的话,每每这么转了几圈,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眼见着杜如晦愈发的钻营忙碌,穆清仅每日晚膳时分能见着他,与他谈笑一阵。英华不在时,他说起朝中的事,他的思虑谋划。每隔了两三日他便往唐国公府去,或有各色的人物出现在前院议事堂中。即便他在家,也难以得见。有时在议事堂中与人秉烛长谈,在席上摊铺了地势图一点一点地细看,有时独自在书斋或入定般地坐着,或执了书册阅看。每到夜深倦乏之时,他便轻着脚步走到她的床榻前,看她睡得像个孩童般甘醇,他的内心就有如江南下着细雨的湖面,静谧安详。

    穆清腿脚不便,不敢去扰他,天气好时她便带了几册书,让人扶着去主屋后的园子里坐,书翻不到三两页,目光已从书册上挪开,远远地隔了他书斋窗格上的纱幔望着他的身影。影虽模糊,但她能在心中清晰地描摹出他的五官轮廓,甚至发际的每一根发丝。与人言谈时的意气风发,密语酌商时的拧眉专注,策谋布局时的果毅,甚至独坐楞神时温润清淡的神情,她都极细致地刻绘在脑海中,仿若亲手精雕的玉像,每日都要拿出来细细琢磨一番。时至数十年后她已垂暮,眼睛蒙了一层阴翳再难看清东西时,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寸神情,每一根线条的变化,都依然鲜活地在她眼前,时常带着温润的笑,柔和地凝视着她。

    将养了一月有余,穆清的腿渐复了原。窦夫人遣人来下过帖子,三月三上巳节邀她同出城踏春,她有意不想赴这场交际,便以腿伤未愈为由推脱了。那日原是她的生辰,杜如晦执意要拂去所有应酬酒宴在家中相伴,可她却一味地轰着他往外去,还道:“生辰年年皆有,有何稀奇。”他无奈只得外出赴那流觞曲水的酒宴,只是清早嘱咐厨房制了一碗细长溜圆的汤饼,取了长寿安康的好意头,亲看着她吃尽了,方才出门。

    待他出门,穆清马上唤来阿柳,让她去将花匠带来。花匠是几日前贺遂管事替她觅得的,许是机缘巧合,这花匠竟也是从江南来,善植莲。穆清从箱奁深处取出一囊莲子交予花匠,便坐于檐廊下,静观他熟练地剥弄莲子的外壳,再将去了一圈硬壳的莲子散匀了摆入一只只绑了绳子的细密竹扁箩里,贺遂管事差了两个粗使的杂役帮手将扁箩悬吊着浸没到塘子里,系好悬绳,忙了大半日,才将那催芽的一应杂事都料理完了。穆清切切地望着没在水中看不到的莲子,似乎能看到它们正竭力吸收着水,静静地蓄势待发,到了夏日便能张开那能遮天蔽日的碧叶。

    日暮时分,英华先回的家,累得狠了,等不到晚膳,便自回屋沐浴睡了。杜如晦直至闭坊前才骑着马,携了一身酒气回来。穆清正要用晚膳,见他步履飘浮,忙放下碗筷,快步往后厨,取了些腌渍的青梅,赤爪糕,陈皮,醪糟,去岁秋天收的桂花腌成的桂花饴,煮就一碗醒酒汤,端了与他吃。

    杜如晦吃了几口醒酒酸汤,酒劲压下了稍许,穆清嗔怪他,“饮了这许多酒,如何骑得马,倘若有个闪失跌撞了,可如何是好。”他眯着眼,仰靠着坐在锦垫上,手臂随意地搁在支起的腿膝上,一手揉着眉心,轻叹说着:“二月间圣上抵涿郡,亲颁了檄文要讨高句丽。刘敖递来消息,称淮南征兵四万余,充作水手弩手,连日奔往涿郡,又命王世充迫着江南富商们出资造五万戎车,江南诸郡怨声载道。涿郡和东莱男丁几近征尽,耕稼失时,田畴本就多荒,去岁又是大旱,征齐了粮草饿绝了那一带的百姓。”

    “可知何时开战?”穆清问到,不待他答,她又狠狠道:“我若是那方男儿,情愿落草为寇,如此许尚能保了一命,日后还能得见至亲家人。随军去了,白白送死不说,家人恐也饿死散尽,再不得见了。”

    杜如晦闭目揉着眉头沉默良久,欲言又止,最后睁开眼道:“确是有个自称为知世郎的举了反旗,并不成气候,小打小闹罢了。正筹谋着让二郎主动请缨前去剿灭,三两下便能收拾干净了,旨在立了军功,握得兵权在手。”只听他说到这里,穆清立刻便明白了,他缘何灌了这么多酒,缘何欲言又止。李世民再神勇超凡,不过是个一十三岁的少年郎,如何能领兵讨伐,论到底不过是身边人扶持着往沙场上历练去,打着他的旗号去争兵权。而这个身边人,便是杜如晦。

    终是开始了。穆清垂下眼眸,默然无语。自她立定心志跟着他,便一直在等着这日,躲着这日,从未料到这日真的到了她跟前,她竟没有预想的伤怀,反倒有些血流上涌,手足和脸俱烧热起来,她被自己的反应着实唬了一跳。杜如晦言语踌躇,是担心她惊着骇着,饮了那么多酒,是为了醉眼迷蒙看不清她的哀伤。可他少有地料错了,她决计不会成为他的负累,倘若真有为她所累的那一日,她宁愿远远地离了他。

    “你要随军么?”穆清淡淡地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杜如晦点点头,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她抿了抿鬓边的散发,嫣然一笑,“那便去罢,不必挂念我闲闷,我在家也忙得紧,下月刘管事来交帐,盐上的盈利大,赚得了钱,也该好生向他学着如何安置。”歪头想了片刻,又道:“你将阿达也带着罢,以他的身手经验,能抵一个将军呢,别教他去杀敌,只让他护着你一人。”

    杜如晦缓缓松了口气,却驱不散胸口的酸痛,她越是表现得平静,他心中便越是酸涩,“仍将阿达留在你身边照应。”他坚持道。穆清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依旧挂着笑说:“当真不必要。你扶携了李家的二郎上沙场,还怕他们不照拂着我么?我有甚么闪失,扰乱了你在战场上的辅佐,可如何是好?只怕唐国公府会将我护得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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