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姨娘是个沉默寡言,身材消瘦,面色苍白的妇人,已年近四十,所以无论是式还是身上的穿着,她都是选的老年妇女的样式。又因无儿无女,故平日里都是待在屋里抄些佛经来度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切生活上的用具都是从简。

    芸三娘进府这么长时间,也没见过她几次,知道她不喜人扰她清静,故平日里也少去她那边。而白姨娘虽性子有些不知轻重,年纪也轻,又有往上爬的心思。但自怀了身孕后,她想的也多了起来,清楚目前最重要的是胎保好,到时若能生个哥儿出来,自己才能有蹦达的本钱。所以这段时间里大都是乖乖的在自个的屋里养胎,没多琢磨别的事,一门心思只放在肚子上。

    因此芸三娘住进榴花房这段时间内,包括她在内的三位姨娘基本上都是各过各的,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虽是不亲,但也没结上什么仇怨,因此白姨娘眼下都这般了,要见她最后一面,自是不会拒绝的。

    刚走到白姨娘的门口,就看见苏姨娘也从那过来了,两人碰见后只是相互点了点头。随后就跟着丫鬟进去了,脚才刚迈进外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几欲让人当场就呕出来!这会稳婆已抱着孩子出来外屋了,柳家的也在,瞧她们进来后便说道:“两位姨娘进去吧,这会看着能说一会话了。”

    芸三娘先走近去看了那婴儿一眼,只见又小又皱的,红红的小脸上有好些黏糊的东西没擦干净,刚刚那一阵啼哭声过后,这会已经静了下来,闭着眼睛,微张着小嘴在襁褓里睡着觉。

    “孩子如何?”芸三娘问道。

    “很健康,好容易出来了,刚刚那哭声大着呢!”稳婆抱着那孩子笑着说道。苏姨娘也在一旁看着,并无话,只是慢慢拈动着手中的佛珠。柳家的又在旁边催了一声:“白姨娘这会已经睁眼了,两位姨娘快趁着这会进去吧。”

    于是两人便进了里屋,里面的血腥味比外面更是浓了好几倍,而那沾了血的床单也还没换下,只是用一床被子盖着。白姨娘就那么躺在那儿,满脸的汗水,头全都一绺一绺地沾在一起,一部分散在枕头上,一部分贴在脸上。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丫鬟在一旁收拾着那些零七乱八的东西。翠影早回去报信了,另外两上小丫鬟在外屋不知在忙些什么,柳家的则侧着身子,站在那门口处往里看着她们。

    “水……”白姨娘瞧她们进来后,头往这边动了动,然后张了张口,出虚弱的声音来。

    芸三娘看了看那个正收拾东西的丫鬟,只见她这会手里正拿着盆和好些沾了血的布等东西,便叹了口气,就走到桌子边,倒了杯水,却现那水是冰的。她又看一眼那把东西草草收拾完后就匆忙出去的丫鬟,迟疑了一下便对白姨娘说道:“这水都凉透了,我去我那屋给你拿热的过来吧。”

    “不用……给我,都这会了,还……在乎这个!”白姨娘躺在那儿,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芸三娘没再说什么,便拿着杯子走到她身边,稍扶扶她的头,苏姨娘也走过去帮了把手。白姨娘便不管不顾地张着唇,大喝了几口,好些还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

    “好了,这儿脏,想必你们也坐不下!”白姨娘喝完后,躺下闭着眼睛歇了一会,似恢复了点元气,然后才睁开眼睛说道。此时那双妩媚的眼睛终于多了点生气,不像刚刚那般,看着似就只剩一口气了,还随时会断的样子。

    芸三娘和苏姨娘对视了一眼,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然后劝道:“你好好保养身子,孩子以后还得靠着你呢。”

    “呵……别说这等没谱的话,我到底怎样,我还不清楚,眼下这会还能说这么多话……想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了。”白姨娘说着,眼睛又往房门那看了看,见柳家的还站在那儿,她冷笑了一下,然后接着道:“咱们三个,都是这府里的姨娘,但是,我却比你们都年轻貌美,我一直以为……以后,我定会比你们都风光,却不想,竟是错了……原来那边轻轻一句,我就能连命都保不住!”

    芸三娘被她这话吓了一跳,虽她后面那句说得很轻,但也保不准柳家的会听到。她又同苏姨娘对视了一眼,苏姨娘是个更不想招事的人,不过是怜她要走了,来看她最后一眼罢了。但若是因此沾上什么麻烦的话,她是一个不愿的。这几十年来,在这样的人家里,什么事没见过。如果一心软就任着性子行事的话,哪还有眼下这清闲的日子可过。

    果然,苏姨娘这会马上开口叹道:“我很惋惜,到底你我也算是相处过一阵,我今儿过来就是看你,至于别的,你也清楚,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白姨娘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似累极,先是停了一会才说道:“你们放心,叫你们过来是好事,我……不过是,趁着还有口气,多说几句感慨罢了。”她说着又看了看芸三娘,接着道:“其实我们三人中,就你命最好,我先前还觉得你蠢,两孩子……都那么受老太太疼,你,还不为自己挣点什么……现在才明白……”

    “你别说太多话了!”芸三娘不想听这些,便也叹了一句。

    “女人,从一出生,就注定命苦!”白姨娘两眼无神地看着顶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悄悄滑落,“小时……家里不富裕,从懂事开始就跟着姐妹几个争馒头,长大后,争衣服……后进了这里,以为终于能好了,吃穿都不悉了,还有人伺候着,却不想,还要争的,竟是命!”她说着,就转过头,看着苏姨娘到:“你们……其实也比我好不到那里去,虽是不争,但你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苏姨娘不知是不是被她说得触动了内心,并没有应她的话,只是手里的佛珠已经停下来了。

    白姨娘接着又看向芸三娘道:“你一直那么小心翼翼,以为,她就真的会放过你吗?”

    芸三娘轻皱了皱眉,觉得没必要再在这呆下去了,可她还未开口,白姨娘又道:“我知道,你们俩都不耐烦我说话了,就劳你们……再给我倒杯水,我这一整天……就没沾过几滴水,一会我喝完了,你们便出去吧。”

    苏姨娘一听她这么说,便转身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同芸三娘一块轻轻扶起她的脖子,要喂她。不想白姨娘却没有急着喝,而是凑近了她们,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道:“我在后面那蔷薇花架下,埋了好些金子,那都是老爷先前给我的,眼下是用不着了,我只告诉你们。只求你们得了后,看在那些金子的份上,多少替我照看一下我那可怜的女儿!”

    苏姨娘一时有些愣住,正拿着杯子的手微一斜,那水就洒了出来。芸三娘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原来,白姨娘叫她们过来竟是为的这个!这话,她刚刚说的不轻不重的,柳家的在那门边肯定是听得不太清楚,但是主要的字眼想是都听到了!这话要是传到周氏寻了,甭管这事是真是假,都少不了一番折腾!要是真有,周氏也能说她们一定早就私藏了不少;若是没有,那周氏就更能说被她们吞了!好毒的心思,竟在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要埋下种子,死活都要拉着她们,替她对付周氏!

    “我知道,这要求太过分了,但是那东西真的不少,就是你们平分了,也是不少……”白姨娘说着忽然就伸出手来,抓紧了芸三娘和苏姨娘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们拿了后,一定不能不管我的孩子!”

    芸三娘已经顾不得跟她多说了,这个时候,这种话,会越说越不靠谱。而且这屋里的味道让人越来越受不了,白姨娘的样子看着也越来越吓人。而苏姨娘那边还未反应过来,柳家的还在一边竖着耳朵,虎视眈眈的,她根本就不能跟她明说了,只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然而白姨娘却是拼死了抓住,竟让她一时挣脱不得!

    正好这会,周氏那边派了个嬷嬷过来,说是白姨娘身子不好,到底这孩子是老爷的骨血,怕放在这儿会照顾不好,就先抱走了。要是过几日,白姨娘恢复过来了,可以过去看看。于是柳家的这会也赶紧走进来说道:“两位姨娘,这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就让白姨娘好好休息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来回打量着眼前的这三人,像是在琢磨着刚刚听得不太清楚的那几句话。

    白姨娘这会又朝芸三娘她们喊道:“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们了,东西也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芸三娘没应她的话,只是使劲地一抽手,终于挣脱了白姨娘的手。而苏姨娘那边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同时抽回自己手。于是白姨娘一下子就倒回床上,却还是张着口,依旧不依不饶地,断断续续地说着那句话。

    然后,没一会,她就睁着眼睛,咽气了。

    死气遍满了整个屋子,伴着那浓浓的血腥味,芸三娘重重地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看,就赶紧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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