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辉祖伸手扶他起来,抬了抬手示意他落座,官差小心翼翼地坐在汪辉祖旁边,等待对方恩赐他一个锦囊妙计。

    这短短的半碗汤功夫,县令仿佛历经了小鸡从一只鸡蛋到羽翼丰满,再到被熬成鸡汤一般的漫长。

    这期间,他的情绪一直在起起落落,从最初的万般焦灼束手无策,到后来的满怀期待,此时此刻,他的心理只佩服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若不是自己当年运气好碰到了秦师爷外出迟迟不归,他八成是不会留下汪辉祖这个无名之辈的,若是当初将其拒之门外,眼前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险事迟早得让他心力衰竭。

    ……

    得知还可以补救,魏廷夔顿时欢喜起来,这会儿,他早已没心情去追究对判决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了,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如何回去跟知府大人交代。

    毕竟,那份判决书是毁在他的汤锅中的。

    好生生的,端来一锅汤作甚?

    真是多事!

    他心里忍不住对夫人多了几分埋怨,但这份埋怨很快便被喜悦冲散。

    “汪师爷,快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魏廷夔的语气里饱含着满满的期待。

    “这事儿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两个字。”

    “哪两个字?” 魏廷夔与官差异口同声道。

    “动一动。”汪辉祖扎了眨眼,神秘兮兮地说。

    “这是三个字!”官差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几个字倒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怎么个动法?”不愧是县令,关键时刻分得清主次。

    “也就是大人您动动嘴,汪某我动动笔,官差大哥动动手的事儿!”汪辉祖有条不紊地说。

    “呼~呼~呼~大人!小的把郎中找来了!”汪辉祖这一番看似玄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才刚刚说完,房间的门便被人呼通一声推开了,小陶呼哧呼哧地闯进来,指着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说带比划着。

    “你先别呼呼,搁那儿站好了,嘴巴给我闭严实了,等汪师爷一会儿说完了你再张嘴!”

    魏廷夔这一刻的镇定与之前的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小陶不知道他去请郎中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县太爷让他闭嘴,他就必须闭嘴,否则立马就会被掌嘴。

    “汪师爷,你方才的意思是,我说,你写,他送?”制止了鲁莽的小陶之后,魏廷夔扭转了身子朝向汪辉祖的同时又迅速换了副面孔。

    “是,也不是。”汪辉祖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究竟怎么个意思?恳请汪师爷明示!”比魏廷夔更着急的官差此时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忍不住强行插了一嘴。

    “兹事体大……”汪辉祖起身,警惕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气息尚未平稳的两个人---小陶和他请来的郎中,欲言又止。

    “汪师爷,您说。”见惯了这种场合的官差将受了伤的那只手朝着身后别了别,身子则很自然地往前凑了又凑,直到耳朵距离汪辉祖的嘴一虎口的距离,才彻底静止不动。

    魏廷夔虽觉得不雅,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其他,也学着官差的样子,稳稳地凑了过去。

    “我们三个应该这样做……”汪辉祖再一次压低了声音说。

    “此法可行,本官没什么意见。”魏廷夔闻言后,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很迅速地表了态。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官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嘴,本官已经动了,接下来,就看汪师爷的了!” 魏廷夔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

    汪辉祖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眼睛朝着四下搜寻着文房四宝。

    魏廷夔立刻会意,如同一位忠实的家仆一般殷勤地将笔墨纸砚端过来放到桌案上,官差则仿佛早已忘记了疼痛一般,迅速将桌子上的锅碗推到一旁,抬起那只未曾受伤的手来,为这位高深莫测的汪师爷研墨。

    关于这份判决书,从最初的打腹稿,到一稿二稿,经过多番酝酿,多番修改润色,早已在心中背得滚瓜烂熟。这会儿根本无需冥思苦想,提笔片刻,流美俊逸的毛笔字便将一张白纸塞得满满当当。

    “经过多番查证,犯人浦东升以收养义女童养媳为名拐卖幼女逼良为娼等罪证属实,依大清律法,其罪当诛……”官差念着念着,突然声音颤抖起来,他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试探,“汪师爷,您这写错了吧?”

    当他读到其罪当诛几个字时,魏廷夔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了又扬。

    “哪里有错?错在哪里?”汪辉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毛笔,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地回应。

    “我方才送过来的那张判决书上写的是犯人浦东升以首映义女童养媳为名拐卖幼女童养媳为名拐卖幼女逼良为娼等罪证非实,依大清律法,无罪释放。这,这两份判决书看起来截然不同啊!”

    尽管观察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调和嗓音,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仍然不可遏制地飚了高音。

    汪辉祖冷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依然平和地毫无波澜:“你刚才说的是,有两份判决书?”

    为了警示对方,他将那个“两”字加重了语调。

    官差自知失言,连忙矢口否认:“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只有这一份!只有这一份。”

    汪辉祖紧追不舍,将判决书往官差面前一送,态度十分认真地说道:“那您再仔细瞅瞅,可有什么问题?”

    官差连忙擦了擦汗,连声说道:“没,没什么问题。”

    汪辉祖微微一笑,将判决书往他手中一放,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现在,魏大人已经动了嘴,我汪某人也动了笔,接下来,那就有劳官差大哥动个手了。”

    接过这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判决书面露难色:“这?”

    此时此刻,官差的心理左右为难。

    若是答应,日后一旦被知府大人识破,项上的这颗人头势必要搬搬家,但若是不答应,眼目前这一关恐怕都过不去。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难以逃离的藻泽,无论是答应,或是不答应,都难逃死罪。

    前有狼,后有虎,他究竟该如何选择呢?

    “若是你觉得为难,那就算了吧!”汪辉祖面无表情地从官差手里拿走判决书,准备一撕了之。

    官差与县令二人顿时慌了神,口中同时喊着不要,准备伸手阻止。人一着急就容易慌,一慌,就容易出乱子。这不,官差一着急便忘记了右手受伤的事儿,直接惊呼着用受了伤的手去抢那张判决书。

    显然,魏廷夔比他更慌,所以出手更快力道更足,这一把抓过去,直接就抓出了一阵鬼哭狼嚎。

    “怎么了?”汪辉祖被惊得直接松了手。

    “汪师爷,求求你,求求你别撕好吗?我动手还不成吗?”官差举着那只被撕破皮的手哀求道。

    “你这手……”汪辉祖指着他那只被抓得惨不忍睹的手,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不知何时,他被烫过的手早已鼓起一个大水泡,而魏廷夔却不偏不倚地直接给他抓破了,这会儿正在吧嗒吧嗒地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滴。

    “这手我动!”官差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依我看,你最好别动!”汪辉祖死死地盯着他的手,微微皱起了眉。

    “刚才是我的错,我已经想通了,这手我必须动,它若不动,恐怕我这脖子就得动了!”官差委屈地说。

    “你若再不挪开,恐怕这张纸又要被你这只手废了!”汪辉祖说。

    官差这才想起刚才被抓时的撕心裂肺,低头一看,手早已被抓得皮肉分离、惨不忍睹。

    这一看不要紧,顿时被自己吓个半死,屋子里再次响起杀猪般的嚎叫。

    “郎中,赶紧过来替这位官爷疗伤!” 魏廷夔转身朝着身后战战兢兢的郎中挥了挥手。

    “是!”郎中抱着药箱子冲了过来。

    剪皮,消毒,敷药,包扎,郎中有条不紊地一一进行着,等他缠完最后一层布条时,官差迅速地从汪辉祖手中抢过判决书,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拽在手里死死不放。

    “魏大人,汪师爷,我准备动手了!”官差咬了咬下唇,看来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恩,记住我跟你说的!”汪辉祖不放心地叮嘱道。

    “记住了!”官差笨拙地将判决书塞进怀里,扭头离开了县衙。

    “汪师爷,你确定这么做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魏廷夔看着官差离去的背影略有担忧地问。虽然他相信汪辉祖的能力,但更惧怕知府大人的威力。

    “是他知府大人的眼睛有问题,与你我有什么干系?”汪辉祖微微一笑道。

    “之前的那份判决书……” 魏廷夔欲言又止。

    “之前的那份判决书绝非汪某所书,恐怕……”

    “恐怕什么?” 魏廷夔问。

    “恐怕人多口杂啊!”汪辉祖警惕地扫了旁边的郎中一眼,。

    “小陶,给郎中打赏,外面天冷,让他早些回去吧!” 魏廷夔马上意会,吩咐小陶说。

    原本,他是有些气恼的,官差送来判决书说浦东升无罪释放他还以为是听错了,好在官差亲手毁了证据,若是让浦东升这枚老奸巨猾的害人精走出这扇牢门,那他这个县令可就要寝食难安了。

    待小陶带着郎中离开后,县令压低了声音说:“师爷,你的意思是……那份判决书被人掉了包?”

    “是。”汪辉祖的语气不容置疑。

    “谁干的?” 魏廷夔心里有些慌,语气有些急。

    “你猜。”

    “是他?”

    “恩。”

    “哦!”

    说这个字时,魏廷夔的眼前掠过一个影子,一个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影子。他果然背叛了他,这个口是心非、忘恩负义、笑里藏刀、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魏廷夔的眼底折射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杀气。

    这一切,汪辉祖都看在了眼里。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愿意再节外生枝,免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担心魏廷夔把持不住再生事端,便违心地婉言相劝:“利字当头,难免会让一些人晕头转向,只要他还不是大奸大恶,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还可以原谅。倘若官差能顺利完成任务,大人您就权当什么都没发过吧!”

    对于汪辉祖的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魏廷夔表示很不理解:“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怎么可能?”

    汪辉祖也不多言语,看着萧瑟的院落幽幽地说:“除非您想再树一个敌人。”

    只不过是短短的几个字,便让刚才还怒气冲天的县令大人偃旗息鼓。

    他冷哼一声,开始寻找别的话题,搜寻了半天,方才想起他受了伤的脚,埋怨道:“你啊!哪儿都好!就是做事太不计后果了,连只鞋都不穿就带着两只伤脚这么跑出来,万一伤口感染了如何是好?”

    汪辉祖笑而不语,静静地听着魏廷夔像个老父亲一般不停地发着牢骚,“数落”汪辉祖的“不是”,突然听到“咣叽”一声,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带着糊味儿的东西从旁边的一根柱子后面咕噜噜地滚出来。

    把这位惊魂未定的县令大人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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