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塞下曲第四章醉乡(五下)

    黄石公桥头试张良的励志故事李旭从小就听说过所以第二天不到卯时他就爬了起来早早地来到铜匠家的毡包群外等候。草原上夜风如刀冻得他嘴唇紫鼻涕滚滚如浆。哆嗦着在寒风里足足苦候了一个多时辰铜匠才打着哈欠走出了毡包外。

    见到李旭鼻涕水直流的狼狈样子铜匠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不要命了半夜三更在这里站着?难道你没听说过草原上的风能吹死人么?”

    “前前、前、辈-辈”李旭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解释“前前辈吩咐早早来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不睡觉我还睡觉呢!”铜匠一把扯过李旭将他推进自己的石头作坊里。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火捅开猛踩了几下风囊一边数落道:“读书读傻了吧糊弄孩子的话你也信。教徒弟这事儿你情我愿既然肯教了又何必玩那么多虚玄。有那功夫儿不如彼此都好好睡一觉省得一个说话时没精打彩一个受教时肚子里还在骂师父的祖宗!”

    闻此乖张之言李旭只能讪讪而笑。在寒风中苦等的这一个时辰他的确在肚子里腹诽了铜匠很多次。想想张良当年三次早早来到桥头都被黄石公抱怨起得太晚赶了回去想必当时张大贤肚子里的想法与自己方才的抱怨别无二致。

    那铜匠待得李旭把冻僵的身体稍微烤暖和了便不再向炉膛里鼓风。用铁钳子夹起一大块炭将火头压住。拎起一个鼓鼓的酒囊仰起脖子狂饮了数口将皮囊信手扔给李旭。

    “前前辈!”李旭从启蒙到现在跟过四、五个师父却没有一个如铜匠这般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师道尊严。自己行止不端也罢还准许弟子当其面而饮酒。抱着酒囊李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期期奈奈楞在了火炉旁。

    “前前什么前辈。我有那么老么?喝酒喝暖和身体咱们开始授艺!”铜匠白眼一翻大声呵斥道。

    “弟子叩……”李旭闻听铜匠肯教导自己习武赶紧上前行拜师之礼。按徐大眼的分析既然晴姨画技已经入大师之境被她推崇的武者手段自然也不俗。

    身体刚一曲下立刻被铜匠用火钳子硬生生拦了下来后半句拜师的话也给憋进了肚子里。李旭不知道这又是哪门子古怪规矩惊诧地抬头张望。只见铜匠摇着头说道:“别跟个磕头虫似的我看着头晕。我不是你师父只是指点你些杀人技巧而已。你想学我正好也不愿意这份技艺埋没在草原上。咱们各取所需至于将来你成就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造化与我这授艺的无关。屁大个小事儿谁还指望你拿个牌位天天把我供着!”

    “师是前辈!”李旭只好站直了身体然后揖了一揖算是拜过了恩师。他只觉得眼前全是星星仿佛自己在梦游所谓铜匠所谓火炉都是梦中制造出来的幻境而已。

    若是徐大眼在此肯定立刻拎起酒袋来与铜匠称兄道弟。江南世家素有魏晋遗风从王右军东床坦腹(注1)到祖狄击楫中流追求的都是一种率性而为的洒脱境界。这种人物你若以世俗之礼对他反而会招惹起他的不快。

    铜匠见李旭始终拘泥于师徒名分果然有些不开心。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人倒是个厚道孩子只可以太执着了些。将来吃亏肯定也吃在执着二字上。封侯拜将的前途有若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是万万不能了!”

    自己现在的性子将来会吃亏这话杨老夫子在分别时也曾提醒过。但封侯拜将四个字李旭却从来没胆子去想。没遇到步校尉之前他的最高理想是作个管民政的一县户槽让那些差役们纷纷赶上来拍自己马屁。见到步校尉的一槊之威后他的人生目标就变成了做一个骑兵校尉带着几百名弟兄纵横沙场。至于侯爵和校尉之间的巨大等级差对李旭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梦就像街头乞丐眼中的一万斗米和一千万斗米一样实在没什么分别。

    “又什么呆难道我说错你了么?错了就直说我又不会生你的气。即便我生了你的气你转身走人谁又怕着谁来!”铜匠伸出手照李旭脑门上狠敲了一记佯怒道。

    “前辈的话我师父也曾说过。只是晚辈学武并非为了封侯拜将!”李旭揉了揉脑袋大声道。

    “虚伪不为了封侯拜将你学武干什么?想就是想男子汉大丈夫想就去争不想就放何必心里想着嘴巴里还故作清高!”铜匠伸手又敲李旭却不再肯拿自己的脑袋当别人的木鱼儿侧头闪了开去。

    这一闪反而闪得铜匠大乐伸出手里追着李旭的脑门狂敲不止。李旭左躲右闪把铜匠的黑手指头尽数躲开一边闪一边气喘吁吁地分辩道:“我本不是为了封侯却硬装做为了觅取功名岂不是同样虚伪!”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铜匠收手一把从李旭怀里抢过酒囊边喝边问。

    这下李旭也摸清楚了眼前怪人的脾气向后退了两步正色道:“我若学些武艺至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萼跌泰他们被人砍死。将来也不至于再让别人为了我送命。至于封不封侯眼下我只是一个商贩想了也是白想!”

    “是为了萼跌泰他们?怪不得昨天你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小年纪想的也忒地多!”铜匠把酒囊放了下来看怪物般上下打量着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了毛才叹息着说道:“你这性子倒像了一个人难怪晚晴会让我教导你习武!”

    “谁?”李旭好奇地问道。晴姨安排自己来向铜匠求教的事儿昨日自己和陶阔脱丝根本没来得及说。不知今天铜匠怎么猜出来的心中又把自己和哪位英雄联系到了一块。

    “一个呆子!”铜匠摇头叹道向李旭摆了摆手示意他在火炉旁稍待。转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捧了一卷画回来借着火光轻轻展开于李旭面前。

    画面上是一个身穿银甲、手持长槊的将军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英姿飒爽顾盼神飞。与其说和李旭相似更不如说徐大眼身上有此人几分神韵。看画功估计是晴姨亲手所绘却不知道画中是谁家英雄人物。

    “你一直奇怪晚晴的身世吧!”铜匠喝了口酒叹息着问。

    李旭与徐大眼私下里曾经多次推测过晴姨出身的可能却从没敢让第三人知晓。此刻被人一下子说中了心事脸色大窘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羞愧味道。“晚晚辈曾经曾经好奇!”

    “有什么惭愧的她那般人物出现在这个部落里不惹人注目才怪。任何汉人见了她估计都会胡乱猜测一二!”铜匠却洒脱地耸了耸肩膀笑着说道。

    那又和画中的将军有什么关系?李旭只觉得心中乱乱的如同一锅浆糊在煮。他没有打探别人**的习惯但一个惊天大秘密摆在眼前又不由得他不去关注。

    “这个人是陈叔慎南陈的岳阳王。当年大隋南征江南的老臣、名将望风而降。他一个有名无实的王爷却想着不能白吃百姓的供奉!嘿嘿嘿嘿!”铜匠笑着喝了一口酒把皮囊又推给了李旭。

    听到“不能白吃百姓供奉”八个字李旭心中肃然起敬。虎贲中郎将罗艺那句“人不是牲口无需名种名血!”早就在李旭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对于人的出身他已经不再看得非常重。但对于敢于承担责任的男人心中还存着深深的敬意。

    不知不觉中李旭举起了手中的酒袋一边喝一边听铜匠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大隋南征江南无数世家、豪门还有“名将”、“忠臣”纷纷看清形势自缚于杨广马前。眼看着隋军就要兵不血刃地攻下整个江南偏偏这个时候年仅十八岁的岳阳王陈叔慎犯了倔非但不肯投降还设下了诈降宴于酒席上斩杀了大隋先锋官庞晖。这是大隋南征之战损失的级别最高的一名武将杨坚大怒调遣中牟公薛胄、行军总管刘仁恩统兵二十万攻打湘州。陈叔慎一面派人护送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绕路去突厥和亲以求突厥人从北方出兵骚扰杨坚后路一面联络江南各地豪杰出兵迎战。(注2)

    这是隋军在整个南征过程中唯一一场硬仗二十万大隋兵马以车轮战方式拖垮了陈叔慎募集的一万五千义军把擒获的反抗者全部斩于汉口。

    “他他……”李旭指着画像上那个英俊少年没想到对方行事居然如此绝决。为了一句‘不白吃白喝百姓供奉’非但抛弃了身家性命把自己的未婚妻也肯牺牲掉。如此推算晴姨当年在草原上遭遇的恐怕就不是什么马贼了。任何大隋将士听到消息也不容一个担负着拯救南陈使命的女人平安地走到目的地。

    “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不灭的朝廷。时运没了一切自然要归于尘土。该负责的人都不去负责没本事负责的人又何必搭上身家性命!”铜匠向火中倒了几滴酒慨然总结。木炭的缝隙中被马奶激起了一层层火焰幽蓝的火光下他的眼神居然如十八岁的少年般明澈。

    “不然!此乃大勇也。虽千万人我往矣无关成败!”李旭起身正色反驳。

    铜匠的喉咙里出“咯喽”一声差点没被李旭的话噎得背过气去。咳嗽了数声又瞪了李旭半天笑着骂道:“你倒真的是目无尊长老子的话也敢反驳。这些话老子憋了二十多年从来没人能说上几句。虽然被人噎了倒也噎得痛快。罢了罢了万人敌的本领我自己也不济没法教你。单打独斗的本事却还没忘了。你想学什么先说给我听听?”

    “我想……”李旭犹豫着目光再度落于画像中少年手持的长槊上。既然王铜匠对隋灭南陈的战争过程如数家珍想必他亦是当年奋起抵抗者中的一员。否则他也不会找遍整个草原只为得保护晴姨平安。这个师父的武艺应该是不差的只是十八般兵器里到底哪个更适合自己李旭也不能肯定。

    步校尉和徐大眼都善用槊使槊自然是他心中选。但想想徐兄所说的炼槊要十年之功李旭又开始犯犹豫。

    “小子莫非你也想用槊么?”铜匠见李旭的目光恋恋不舍望着长槊笑问。

    “有何不可!”李旭梗着脖颈反问“莫非你也不会么?”

    他性子虽然有些木呐、执着却不是个死板之人。见铜匠不摆师父架子也顺着对方的性子不执弟子之礼。

    铜匠见李旭突然开窍窥得了真名士自风流的洒脱门径心中愈高兴笑着骂道:“我怎的不会只是这冰天雪地中老子上哪里去给你弄马槊去。那东西入门也不难若有百名铁甲重骑与你一道冲阵不需要精通也能把敌军阵列硬捅出一个窟窿来。若是单打独斗学槊不精恐怕人会死得更快些!”

    这句话是战场常识。马槊长约一丈八尺是重甲骑兵用来冲阵的理想装备。百余名全身铁衣马盖铁甲的骑兵以锋矢阵型攻击敌方的大阵对方即便有两三千人也未必能经得起铁骑一冲。但若是双方交织在一起混战用槊不精的话反倒会因为其过于长大而缚手缚脚几个小兵冲到身前来一人一刀就把持槊者给解决了。

    眼下整个苏啜部会善用槊的只有徐大眼一人。他在长槊上花费了十年苦练自然不会让用弯刀的敌手欺到身前来。李旭现在从头学起战阵之上执一杆长槊等于赤手空拳上前送死。

    “若不学槊?”李旭迟疑道心中念念不忘当日步校尉那一槊之威。那游龙一般的长槊那威风凛凛的喝骂给少年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令他身不由己地想去模仿。

    “我授你一些用槊的基本技巧留待将来你慢慢去悟。如今之时为了让你给朋友报仇还是学一学弯刀更方便!”铜匠见李旭犹豫不决低声建议。

    李旭却轻轻皱了皱眉头用弯刀的都不是正规路子出身这是徐大眼向他灌输过的一句话。他倒不是觉得用刀者的身份卑微只是怕炼熟了弯刀战场上依然不经长槊一击。

    “你怕弯刀斗不过长槊!”铜匠见李旭目光依然在画像上飘来飘去低声问道。

    “有点儿怕!”李旭据实而答。铜匠师父的好处就体现在这儿于此人面前自己不需要装腔作势。

    “如果你用一根长槊给徐大眼一根弯刀双方交手谁胜?”铜匠摇了摇头问道。

    “徐兄胜!”李旭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

    “若两将相遇一人执槊一人执刀谁胜?”铜匠继续追问。

    李旭眼前立刻闪过了罗艺和步校尉二人气宇轩昂的英雄模样。若是此二人交手胜负还真未必那么容易区分了。想了想他终于明白了铜匠话中的深意挠了挠脑袋笑着回答:“自然是谁学的精谁胜!”

    “这就对了儒子可教!”铜匠伸出手指又来砸李旭脑门李旭侧身闪避动作不慢却被铜匠结结实实地敲中了一记。

    “莫跑我若真心想敲你你哪里躲得过去!”铜匠一边撤手一边大笑。

    李旭却瞬间得了他几分“真传”顺手拎起一个铜盆扣于脑袋之上边走边答“如此又何必逃!”

    铜匠大乐一边笑骂着李旭愚笨一边从别人送来回炉的兵器中挑出两把弯刀一把交给李旭一把持于自己之手。传了他几句军中常见的用刀歌诀便命令他与自己对炼。

    李旭怕伤了铜匠留下了三分力气。结果一招未完已经被铜匠踢翻在地上。

    “大劈如虎难道像你这般病猫样子么?”铜匠用刀尖指着李旭咽喉讥笑道。

    这下李旭明白了自己和对方之间的差距太大使出全力也未必能沾到便宜。所以不敢怠慢翻滚出去跃起再战。这回一上来他就使出了全力大开大阖把歌诀第一句大劈如虎的意境挥了个淋漓尽致。铜匠嘉许地点了点头向前踏了半步轻而易举地将李旭的刀锋带偏顺手一刀拍在了他的腰间。

    “掉手横挥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记住要用刀锋!”铜匠不理睬被刀面砸得踉踉跄跄的李旭大声说道。

    那军中刀势在大隋民间早已有流传不过是大劈、横挥、顺抽横扫、挑撩、斜斩、格挡和直刺八个动作每个动作配上一句相应的口诀。李旭当年跟着族中大枝请来的护院身后比划也听闻过类似的歌诀。可同样的歌诀由不同人用出来却有着天壤之别。庄中护院使出来的刀威势看起来甚大却没有太多变化。而铜匠信手使出来的一刀于轻灵飘逸之外带着狠辣刁钻。让人明明知道他要如何出招就是招架不下。(注3)

    整整一个早晨李旭第一个大劈动作都没能学得半分铜匠的真髓却被铜匠刀砸脚踢打了无数个跟头。好在他小户人家出身皮糙肉厚。挨了打也不喊疼跌倒了立刻爬起来再战也博得了铜匠几分嘉许。

    天色大亮后铜匠的妻子起来烧奶茶师徒二人也就停止了训练。揍了人一早上铜匠心情高兴主动留李旭在家中吃茶点。用过早餐后又针对性地纠正了他几个基本姿势然后即开炉替牧民打刀不再理会弟子死活。

    李旭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帐随即带了甘罗去各部勇士之间装神弄鬼。待每天的例行“表演”结束了才又一步一捱地爬回了自己的毡包。最近天气较好他不敢在毡包中偷懒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背开始炼刀。

    说来也怪平素他在马上抡刀疯舞气势惊人动作却生涩僵硬没有半点章法。被铜匠敲打了一个早晨后再次纵马抡刀那弯刀就像有了几分生命般灵活地随心意而动无论是劈是抽每个动作之间都能勉强衔接得起来不像原来那般凌乱了。

    注1:东床坦腹。见于《世说新语》。郄太傅求女婿派自己的门生去王家相看王家男子纷纷整装待旋唯有王曦之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郄太傅听闻回报觉得曦之潇洒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注2:陈叔慎陈叔宝的异母兄弟。隋灭南陈之战少数几个不识实务者之一。兵败被杀。

    注3:此处参考了戚家军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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