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隆的这句话引来朵拉一声低低的惊呼,她飞快地看向那个男人,自从嫁进这个家,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的英雄公公。

    明娜不明所以地望着身旁的男人,爸爸喊这个人父亲,难道他是自己的爷爷吗?怎么可能?他看上去比爸爸还要年轻!她转头去看那幅画像,觉得这个人虽然没画里的那么英俊,但的确有些象,可那是三十年前画的!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那个男人,也就是萧天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深知对这个儿子亏欠良多,但当年那一笔糊涂帐,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安隆见状,轻轻哼了一声,招手叫女儿:“明娜,过来。”明娜瞧瞧萧天剑,跑到父亲身边。安隆牵过妻子女儿的手,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初次见面,请容许我介绍一下。我是您的儿子安隆·卡多,这是我的妻子朵拉和女儿明娜,孩子今年六岁了。”顿了顿,他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她们只是弱小的女人和孩子,请您不要因为我的一时怠慢,就对她们刀剑相向!”

    萧天剑一阵尴尬,没想到先前的动作已经被儿子看在眼里,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良好的警惕性,他只是习惯了把所有危险扼杀在摇篮中而已:“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是你……”

    “啊,那当然了。”安隆却更生气了,“我绝不会误会您早已知道我在这个地方住了五年,绝不会误会您事先知道我是谁。”

    萧天剑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是说多错多,所以索性闭上嘴巴。

    朵拉见场面有些僵,忙伸手搀住了丈夫,让他冷静一下,还有些迟疑地道:“请问……您吃过晚饭了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您可以跟我们一起……”她小心地看了看丈夫的脸色,他没反对。

    萧天剑很愉快地接受了儿媳的邀请,朵拉握了握丈夫的手,便按着女儿的肩膀,让她跟自己一起行了个屈膝礼,两人退出了客厅。

    明娜一出门就忍不住问母亲:“那个就是画像里的人?是爷爷吗?他不是有五十多岁了?为什么看上去比爸爸还年轻?”朵拉也是满心疑惑,但她没顾得上回答女儿的提问,便对站在走廊上的管家说:“马歇尔大叔,请你多烧几个大菜吧,让温妮也去帮忙。公公可是有名的美食家,咱们家平时的饭菜只怕入不了他的眼。”

    马歇尔静静地站在那里,回答得比往常稍迟了些:“遵命,夫人。”他鞠躬退下,但声音却没有平时那么精神,然而朵拉并没有发觉,察觉到的明娜只是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大厅中,父子俩仍在对峙中。

    良久,安隆忽然冒出一句:“其实我以前见过你一回,当时妈妈还在。”

    萧天剑愕然,他记得自己在六年前梅丽去世时,才知道还有一个儿子,当时因为觉得没脸见孩子,加上心里难过,所以父子俩没见面,他们在那之前几时见过?

    安隆嘴角含着一丝自嘲:“依隆从皇家贵族学院毕业的时候,儿子刚刚出世,那时候你赶回来看孙子,我就跟在依隆后面,不过你大概把我当成跟班了吧?你只顾着拉依隆走,把我们其他人留在原地,瞧都没瞧我一眼。我因为这事被嘲笑了很久。”

    萧天剑这才想起当年的情形,他的记忆力极好,果然记起儿子的身后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其中一个就是棕发碧眼,正是眼前安龙的样子,他当时还以为是云龙的同学或朋友呢。这也怪不得他,谁让安龙的发色和眼睛都长得象梅丽呢?跟黑发的云龙比起来,根本就不象是他的儿子。

    他心中愧疚,叹了口气,道:“安龙,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有你,我……我当年离开时,你妈妈没有告诉我她怀孕了,后来每次回去看望你大妈和哥哥,别人都说她过得很好,所以我就……”

    “过得很好?被人称为夫人,做的却是女仆的工作,还要天天忍受别人的讥笑和嘲讽,你觉得这叫很好?”

    “不是……”萧天剑闭上眼,一阵头痛,“这都是别人说的,我相信了。其实我有远远看过她一眼,但当时……她跟马歇尔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以为……”

    安隆勃然大怒:“你以为什么?!以为别人会象你一样勾三搭四吗?!我妈妈对你忠贞了一辈子,马歇尔大叔自从我出生就为我们当管家,就算有更好的前途,他也没有离开,而且始终以仆人自居。他跟妈妈之间清清白白!你说这种话,不但侮辱了马歇尔大叔,更侮辱了妈妈对你的感情!”

    萧天剑涨红了脸,他自然知道当初是自己弄错了,但没人告诉他真相,所以才会一直误会到六年前,梅丽去世时,他才知道这个曾经的爱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而且始终在等待他:“我知道……我是误会了她,但……你大妈和哥哥都没说,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没有借口,没有狡辩!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大可以去打听,就算米拉贝尔夫人和依隆不说,难道你的朋友会拒绝给你答案吗?舍温大叔一直教我剑术,他告诉我你从来没有问过!就是因为你这种态度,才让我们受尽轻视与嘲笑,说我妈妈是不要脸勾引主人的娼妇,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安隆不由得哽咽了,“可惜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的妈妈始终不肯抛下对你的爱。她一直在等你,每次听说你回来了,总是盼望着你能去找她,可你即使知道她离你只有几个房间,也没去看她一眼。妈妈直到去世,都没能再见到你,她是流着泪咽气的……为什么?即使是曾经得罪过你的贵族,你也原谅了他们,为什么只有妈妈,你要对她这么冷酷无情?!”

    萧天剑紧紧握住双拳,为什么?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你不明白,你妈妈她……是我这辈子最深爱的女人,是唯一能让我甘愿抛下一切荣华富贵,跟她避世隐居过安稳日子的女人。在我最痛苦、最脆弱的时候,是她陪着我、安慰我,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只要有了她,再多的困难都不怕。可是……当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却背叛了,她要我为卡多家卖命,还帮卡多家逼我留下。那个腐朽的家族,只会利用我谋取利益,我有价值时他们攀上来,一但我惹了麻烦,他们就要放弃我,还要我隐姓埋名,放弃一切,成为他们暗中的保镖。我要是真的留下,跟奴隶有什么区别?!你妈妈明明知道,却还要为卡多家说话,叫我怎么能忍受?!”

    安隆闻言冷笑:“原来劝你忠于自己的家庭就是背叛?我可不可以把你的话理解为,你对自己的婚姻一开始就没有抱着忠诚的打算?所以才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妈妈家世代都是卡多家的仆人,她从小就侍候米拉贝尔夫人,因为曾经跟你在一起而背叛了女主人,她始终心怀愧疚。贵族拥有情人,这不算新鲜事,但你要抛下妻子和孩子,带情人离开,我妈妈怎么可能接受?!更别说她还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在。你只知道要她听你的话,难道就不能多为她着想吗?”

    “我当然有为她着想!卡多家对仆人还算仁慈,她家里世世代代执役,就算她跟我走了,卡多家也不可能对他们怎么样,如果他们真的被赶出来,还可以到我的商行和城堡去做事。”

    “可惜当时你已经自身难保了,更何况,谁会放弃世代服务的候爵之家,跑到新封的伯爵家去工作?”

    萧天剑掉开了头,心中苦涩,“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多说。如果不是你妈妈对卡多家和米拉贝尔的忠心超过了对我的感情,她也不会拒绝我。不然,就算她不愿意跟我走,也不需要为卡多家说好话。明知我最重视自由,她还要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替人卖命,这种做法跟背叛没什么区别。”

    安隆冷笑:“其实你只是在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借口。哪个贵族之家会做没有利益的事?虽然卡多家曾经依靠你获得了巨额财富,但他们也帮你在政界和军界立下了不少功绩,你们根本就是互惠互利的。当盟友为自己带来灾难时,壮士断腕才能保全家族,他们的做法无可厚非,何况他们并没有对你赶尽杀绝。你怎么能因为他们没有无怨无悔地成为你的依靠,就背弃了他们呢?更别说他们还好心收养了我,我从小衣食无缺,还能受良好的教育,都是多亏了他们的仁慈。”

    萧天剑对此倒是无话可说:“在这一点上,我对他们也很感激,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有所回报。我帮他们家的商队赶走强盗,替他们训练护卫,还帮他们搭了几个发财的路子,凭这些,已经足以弥补当年给他们家造成的损失了。”但他却没有提到,在老候爵去世后的现在,卡多家的当家人已经是他儿子依隆,也就是萧云龙了。

    安隆无言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不想再谈这些了,再谈下去只会让我恶心。反正妈妈已经过世了,我也有了妻子和孩子,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跟我没有关系。”

    萧天剑皱皱眉,还要再说些什么,这时马歇尔却静静地出现在客厅门口,恭谨地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请他们移步餐厅。安隆飞快地转身走了,萧天剑默默地盯着马歇尔,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的随他去了餐厅。

    餐桌上,安隆一直没有说话,即使是跟妻子之间,也只有寥寥数语。朵拉见场面有些僵,便主动向萧天剑搭话:“既然您并不知道我们在其顿,那您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这里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有矮人聚居点,但那是在山里。”

    萧天剑笑道:“我刚刚离开伊东,正打算到图雷山中探访一个朋友,顺道路过这里而已。”

    朵拉眼珠子一转:“不知您是否会路过梅顿?刚巧,安隆认识的一位小姐要到那里去,或许,您可以……”不等她说完,安隆就打断了她的话:“维罗妮卡要去办私事,不方便找别人陪伴。”

    不等朵拉反驳,萧天剑先开口了:“维罗妮卡?是不是舍温的女儿?我还记得她,小辣椒一只。我本来没打算去梅顿,不过拐个路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难道维罗妮卡就是小孙女口中引起儿子媳妇吵架的那个“凶恶的女人”?记得她长得挺漂亮,看来儿子颇有为父雄风啊。

    安隆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不用了,她一个人没问题。”

    萧天剑本来很热心地想帮忙,见儿子脸色不豫,便住了口。

    朵拉见场面又僵起来,忙换了个话题:“父亲……您在伊东城见到依隆他们,不知他们身体可好?莉莉丝的弟弟刚来过一趟,听说她又怀孕了?真是可喜可贺。”

    萧天剑说起这件事也很高兴:“是啊,他们夫妻俩都高兴得不得了。刚好我把贝文送回去了,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呢。”

    “贝文?您是说依隆的长子吗?”朵拉心中有些酸,“我听说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被您带走了,还亲自教他剑法,没想到已经学成归来了?想必他如今很有出息了吧?”

    萧天剑笑笑:“还早呢,他才多大?如果不是他父母和奶奶坚持要他回来接受什么贵族教育,我也不会那么快送他回来。他只学了六年剑法而已,说不上有出息,不过比同龄的男孩子力气大倒是真的。”

    安隆凉凉地插了句嘴:“真不错,史诗英雄的亲传弟子哪。”他当年可没这个福份,连兄长依隆的剑法,也是舍温叔叔教的。

    萧天剑轻咳一声,看向小孙女:“明娜,菜好不好吃?”明娜正大口咬着一个鸡腿,闻言忙点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好吃,我最喜欢吃鸡腿了。”平时能吃那么多肉的机会可不多。

    朵拉瞪大了眼,小声责备道:“怎么可以边吃边说话?快吞掉嘴里的食物,再清清楚楚地回答爷爷的问题。”

    明娜撅起了嘴,萧天剑忙道:“没关系没关系,一家人讲究那么多做什么?孩子还小呢。”明娜听了,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还特地把盘子里的另一只鸡腿递到爷爷跟前请他吃,萧天剑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仍旧让她吃去。

    朵拉快要晕过去了,但她又不好指责公公,只好示意丈夫管一管。安隆却只是看着父亲与女儿的互动,什么都没说。

    意外遇上了儿子一家,萧天剑打算逗留些日子。饭后朵拉便依照安隆的意思,在书房收拾出一张床来给他过夜。她不停地为招待不周道歉,萧天剑好不容易把她打发走,才暗暗头痛为什么儿子娶了这么一个老婆,贤惠是贤惠,只可惜太啰嗦了点。

    第二天一早,安隆便去找了维罗妮卡,说了自己的决定。维罗妮卡挑挑眉:“好吧,反正没你在,我正好多踩加玛几脚。不过矮人那边恐怕要多花几天时间,你就不怕你老婆担心你勾搭上那里的小美人?”

    安隆哭笑不得:“行了,你少说两句吧,传到她耳朵里,又要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一声。”他把父亲来访的事告诉了她。

    维罗妮卡只是撇撇嘴:“啊,原来是史诗英雄到访了,我可不敢请他陪我走一趟。只要他出现,就算不惹麻烦,麻烦也会自动找上门来。我已经够显眼的了,再加上他,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们有问题吗?”

    她父亲舍温,是萧天剑年轻时一起冒险的朋友,还跟他学过几招剑法。在萧天剑离开伊东城后,几个来往较密切的朋友都受到牵连,吃了不少亏。舍温带着家人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直到被安全署聘为剑术教授后,才过上安定的生活,因此维罗妮卡对萧天剑一向没有好感。

    安隆深知内情,对此只能苦笑以对。倒是维罗妮卡看到他的笑容,扯起了嘴角:“不过对于你来说,倒是件好事。你还从没有跟他一起生活过呢,就算你嘴里再怎么说讨厌他,其实心里很高兴吧?”

    安隆怔了怔,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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