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刘黑娃和同行的张怀安匆匆地吃了点东西,便讲起了路上的遭遇。

    “那叫一个惨呐!”

    一开口,黑娃就叹息不已,“俺们一路西去,一连两天都没看到个人影,前天上午,俺们才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堆白骨……”

    说着,黑娃的声音有些颤抖了,“那都是人的骨架呀!就那么倒在了泥潭子里,有的还剩了些皮肉,上面爬满了蚂蝗……俺们都是见惯了死人的,可是,还是有很多兄弟涂了!”

    “是啊!”

    张怀安点了点头,声音里也满是哀伤,“当兵的上了战场,死也就死了,可是,就这死了……”

    说着,张怀安的声音哽咽起来,“算个啥……啥事……”

    “唉……”

    黑娃长长地叹了口气,接过话,继续说了下去,“一开始,兄弟们用雨布把白骨都收敛了,准备带回来火化,可是……越往前走就越多,根本收敛不完!后来,只得收到一处埋了……”

    李四维感觉有些窒息了,连忙挥手打断了黑娃,艰难地张了张嘴,移开了话题,“那……你们是咋打听消息的?”

    “哦,”

    说到重点,黑娃连忙精神一振,“俺们就循着白骨一路往南走,先遇到了一些和大部队走散的兄弟,也没打听出个啥来,到了前天夜里,俺们都在营地里睡着了,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传来,就被惊醒了,连忙跑过去看……”

    说着,黑娃摇了摇头,声音沉重了起来,“就在离俺们营地一里多远的一个坡地上,三十多个友军正围在火堆边上哭,在他们面前摆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他们的副队长,刚刚的枪就是他打的……他打烂了自己的脑袋……”

    “他伤了腿,”

    张怀安在一旁小声地补充着,声音里透着敬意,“他不想拖累兄弟们,所以就……”

    众兄弟默默地听着,眼眶里却都闪着水光。

    “后来一问才知道,”

    黑娃接着说了下去,“他们正是护送我们团那些伤员的部队……在七八天前,他们把那些兄弟留在了路上……”

    众兄弟一听,纷纷望向了黑娃,一道道目光中都多了几丝怒意。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黑娃连忙解释,“你们想,他们没带那些兄弟都……都那样了,就算带上那些兄弟……也莫人走得出来啊!”

    “黑娃说得对,”

    李四维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说着,李四维又问了一句,“他们给兄弟们留下口粮没有?”

    “留了!留了……”

    黑娃连连点头,“听说俺们要去接人,他们也跟着去了……算起来,俺们前前后后已经收容了三百多人了,所以,卢营长让俺们回来报信。”

    “好!”

    李四维连忙点头,“这样,你们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就赶回去!嗯……让他们接上人之后,调头向东走,往山里钻,然后沿着山地的边缘往北走,我会带着兄弟们前去接应!”

    “要得,”

    黑娃和张怀安连忙起身,“俺们这就去……”

    “不急,”

    李四维连忙摆手,“你们先好好休息一夜,等到天亮了再去,只要赶在他们调头向北之前追上去就来得及!”

    可以慢些,但不能乱!

    刘黑娃和张怀安急,李四维更急,可是,面对这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他却唯有将心中的焦急死死压住,只能安安祈祷那些被留下来的兄弟能多支撑一段时间。

    可是,和他们同行的医护部队都已经向北走了七八天了,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默默地坐在篝火边,李四维又掏出了那被吸了多半截的香烟,凑到了火苗上……心凉了,唯有烟可以暖。

    光线昏暗的密林里,烂泥潭遍布的沼泽深处,黄化正带着兄弟们向南急进,可是,那无处不在的烂泥却在不知疲倦地拖延着兄弟们的步伐。

    “呼哧……呼哧……”

    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在密林中回荡,不绝于耳。

    “狗……狗日的烂……烂泥潭子,”

    孙大力恼火地骂着,却气喘连连,“早……早知道,老子们就……就该从山里绕过去!”

    “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

    黄化依旧气息平稳,声音里却满是唏嘘,“早知道,老子们就不该跑到缅甸来……他娘的,遇到的都是些啥事?”

    “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孙大力一怔,附和着,“狗日的洋人,把……把老子们害惨了……以后,老子再……再见到他们得……得躲远些了!”

    “就是……就是……”

    众兄弟纷纷附和,“俺们是……是来帮他们打……打仗来了,可他们倒……倒好……一拍屁股走……”

    “嘭……轰隆隆……”

    话音未落,炸雷声陡然便响了起来,听得众兄弟又是一阵忿忿地怒骂。

    “你们快……快看!”

    正在此时,有兄弟惊喜地叫了起来,“前面……前面好像是山坡……是山坡啊!”

    没有去过沼泽的人,自然很难理解在沼泽中艰难跋涉了五六天的人再次见到山坡时那种激动的心情。

    黄化连忙抬头望去,便看到十余米外横亘着一座低矮的山坡,但向两面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顿时精神大振,“是山坡,很大很大的山坡……狗日的,老子们终于要走出去了!”

    “啪啪啪……”

    黄化话音刚落,大雨便已倾盆而下,黄化却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扯下挂在背包上的雨布就披上了,调头就往后队走去,“老子去给后面的兄弟说说……”

    “连长,连长……”

    黄化刚走出几步,便听到后队传来了刘黑娃熟悉的声音,顿时精神一整,连忙加快了脚步,“黑娃……”

    “连长,”

    刘黑娃披着一张雨布,跌跌撞撞地迎了上来,如释重负地汇报着,“团长让俺们接了人就往山里钻……”

    “哪有这么快?”

    黄化笑呵呵地望着满身泥污的刘黑娃,“倒是你们……咋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呵呵,”

    刘黑娃憨笑着,却满是疲惫之色,“俺们怕赶不及,一路上都没敢歇……怀安都走不动了,还赖在后面呢!”

    “龟儿的,”

    黄化连忙上去扶了他一把,调头又往前面去了,“先去前面山坡上歇着……我们可能快要走出去了!”

    “狗日的!”

    刘黑娃顿时精神一振,“终于要走出去了……”

    有了希望,便有了精神,有了力气。

    不多时,后队陆续地追了上来,纷纷往山坡上钻去,匆匆地安营扎寨了。

    一堆堆篝渐渐地烧旺了,营地里也就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临时指挥部里,众将听了刘黑娃和张怀安带回来的命令,卢全友连忙点头,“这样也好!要是真从这烂泥潭子趟回去,怕还得花上七八天呢!”

    “是啊!”

    众将纷纷附和,满脸后怕,“这一路走来,每天怕只走了不到二十里地……”

    六十六团的兄弟都是能跑路的,可是,在这沼泽地里趟了这几天之后,也都有些虚了。

    一路上被收容的几支部队也有代表来参加会议,闻言更是连连摇头,“那泥潭子千万不能再回去了……”

    “可是……”

    一个少尉却有些担心,“不走沼泽地固然好,但是,山里也不好走啊!特别是那些河谷……”

    “刘少尉,”

    卢全友呵呵一笑,打断了他,“你是在担心山洪吧?”

    “呃……对!”

    刘少尉一怔,连忙点头,“我们就是因为遇到了突发的山洪,才和其他兄弟走散的……”

    “放心吧!”

    一旁的孙大力笑着拍了拍刘少尉的肩膀,“我们怕烂泥潭子,可不怕山洪!”

    “就是!”

    一营和特勤连的一众将领纷纷附和,“我们是一路从东面过来的,那里的山不比这里的山还要大?哪里的山洪不比这里的山洪还要凶?”

    “呃……”

    刘少尉一愣,满脸疑惑,“你们……咋办到的?”

    其他各部的代表也都是满脸疑惑。

    “不急,”

    卢全友呵呵一笑,“很快,你们就会看到了……”

    出了沼泽便是丘陵地带,山洪在山谷间肆虐,犹如拦路猛虎。

    可是,众将士又岂会停步?

    当第一座吊桥架起来的时候,刘少尉等人就看明白了,却也捶腿顿足,懊恼不已,“早晓得可以这样整……俺们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劲,还遭那么多的罪了……”

    一座座吊桥架起,又拆去,队伍便朝目的地不断地靠近着。

    在胡康河谷西南部起伏的丘陵地带,山洪依旧在肆虐着,一座座或高或低的山岭被分割成了孤岛。

    在其中一座孤岛上,隐约有青烟透过了茂密厚重的枝叶袅袅地升起,在那厚厚的植被之下有一个宿营地。

    营地里散落着三五十座避雨棚,每个篷下都烧着篝火,但那篝火太微弱,根本照不亮这阴森森的密林。

    一个火堆旁,李三光靠坐在树根下,双眼微闭,周围还坐着几个兄弟,都在默默地望着篝火,气氛有些沉默。

    “排长,”

    一个兄弟突然扭头望向了李三光,黯淡的眼神里隐含着一丝光芒,声音沙哑,“这都十多天了,团长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啊?”

    其他几个兄弟也纷纷望向了李三光,眼中隐约亮起了一丝光芒。

    “咋不会呢?”

    李三光眼,声音虚弱,“只是……这雨下得这么大,下了这么久,山洪阻断了路……他们所以没这么快找过来!”

    “可是……”

    杨宏眼神一黯,“俺们的粮食已经吃光了,能烧的东西也快烧完了,兄弟们也……走了那么多了……团长他们要是再不来……”

    “他们会来的!”

    李三光连忙打断了他,声音中好似多了几分力气,“他们一定会来的!我们要撑下去……一定要撑到他们来!我们等了这么久,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嘭……轰隆隆……”

    李三光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巨响隐约传来,好似炸雷。

    “唉……又要下雨了,”

    听到响声,一个兄弟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绝望,“这狗日的雨……怕是不会停了!”

    “下吧……下吧,”

    一个兄弟忿忿地骂着,“狗日的老天,你最好莫要停……”

    “排长,排长……”

    骂声未觉,一个兄弟一瘸一拐地朝避雨棚走了过来,身体摇摇欲坠,声音里却透着兴奋,“有人在对面山上……扔石头过来了……俺们……俺们听到那响声了?”

    “扔石头……”

    李三光一怔,满脸疑惑地望着来人,“郝刚,你说,刚刚那声音是……有人在扔石头?”

    “是呢!”

    郝刚连忙点头,“在北坡,俺听得清清楚楚……‘啪……哗啦啦……嘭……轰隆隆……’,那声音就跟俺小时候听过的一样嘛!”

    “龟儿的,”

    一个兄弟望着郝刚笑骂着,“你小时候也见人往山林子里扔过石头?”

    “不是!”

    郝刚连忙摇头,“俺见过垮山……那石头垮下去砸到下面的林子里,就是这么个声响……”

    “走,”

    听郝刚这么一说,李三光等人倒有些信了,纷纷挣扎着站了起来,就互相搀扶着往避雨棚外面走,“去看看……”

    于是,李三光和几个勉强能行动的轻伤员便缓缓地向北坡去了。

    “嘿哟……嘿哟……”

    没走出多远,李三光等人便隐约听见前方有号子声在响,顿时都是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有人来了!

    真地有人来了!

    “溜索绑好了……溜索绑好了……”

    不多时,前面又响起了高亢的吼声,“后面的兄弟可以过来了……后面的兄弟可以过来了……”

    听得那吼声,李三光等人都是脚步一僵,怔怔地望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身体颤抖起来,声音也在颤抖,“黄……黄连长,是黄连长……”

    “噗通……”

    李三光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语着,“我就说他们回来,我就说他们回来的嘛……”

    说着,李三光已然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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