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丛林中弥漫着的腐臭气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味道,虫鸣声也零落了许多,听上去不再聒噪,反倒像是大自然为雨后的丛林之夜点播的伴奏音乐,悠扬而充满生机。

    “哗啦……哗啦……”

    只是,河谷中的洪流依旧在狂野地叫嚣着,将六十六团前后两部死死地阻隔在了河谷两岸。

    右岸山腰的密林中,一堆堆篝火燃得正旺,将个营地照得红彤彤、暖融融,众将士散落在一堆堆篝火边,就着白开水嚼着炒米,一张张脸庞上虽然涂满了花花绿绿的药膏,却难掩疲惫和忧虑之色。

    营地中央的一颗大树下,李四维和卢全友、黄化等一干主要将领围坐在火堆旁,闷头嚼着炒米,火光暖,炒米香脆,但气氛却有些沉默。

    “咕噜……”

    孙大力率先嚼完了炒米,拿起水壶又灌了两口,一抹嘴角忿忿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山洪啥时候才能停?”

    “咕噜噜……”

    李四维也拿起水壶灌了两口,顺势咽下嘴里的米糊糊,冲孙大力摇了摇头,“想要等山洪停下来,怕是要等到雨季结束了!”

    “呃……”

    孙大力一滞,咬了咬牙,“团长,架桥吧!”

    众将纷纷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望向了李四维,眼神中有些意动。

    “架桥肯定是要架的!”

    李四维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扫众将,“溜索知道吧?”

    “听说过,”

    孙大力连忙点头,“黑水他们老家不就有吗?他们可没少吹,说是用根绳绳就能渡河……”

    刘黑水和他带来的二三十号兄弟就是从滇西出来的,在滇西的河谷中,溜索就是最常见的桥。

    “对……”

    众将纷纷点头附和,“林子里不缺藤条,我们又不缺布条和绳子,编根大绳子就能把溜索搭起来……”

    “不,”

    李四维却摇了摇头,露出了笑容,“我们要编三根大绳子,架一座桥出来!”

    用溜索自然可以渡河,但重伤的兄弟们肯定禁不起那样的折腾,而且骡马太过笨重,一根溜索怕是顶不住。

    “咋架?”

    众将顿时精神一振,跃跃欲试。

    “也不难!”

    李四维双手在地上一撑,身体向后面移了移,腾出一块空地,捡起了一根枯枝,折成了六段,两长四短,然后将他们两两相对插在了地上,长的在中间,短的在两边,“这就是两岸的大树。”

    说着,李四维又拿起三根枯枝扬了扬,“这是绳索,一根绑在上面,两根绑在下面……这就是桥的大致形状了。”

    话音落,枯枝已经架好,看上去倒似一座吊桥的雏形。

    “然后,”

    李四维又拿起了一根枯枝,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搭在了下面两根枯枝上,“我们在下面两根绳索上铺些木板……”

    把手中的木棍摆完,李四维又在三根代表绳索的枯枝间比划着,“再用些藤条把上下的绳索连结起来……桥就架起来了。”

    “要得!”

    众将看着那座简易的模型,个个精神振奋,“就这么整……这桥可比溜索保险得多!”

    “就这么整!”

    见众将热情高涨,李四维也是精神一振,“让兄弟们好好睡一觉,天一亮就开整……”

    只要兄弟们干劲足,这桥就一定能架得起来!

    计议已定,李四维心中心神一松,便觉倦意如潮水般涌来,眼皮越来越沉……先是一场漫长的追逐战,又为骤雨、山洪忧虑不已,李四维早已身心俱疲,侧身一倒,便蜷缩在火堆边睡着了。

    李四维累,众将士同样也累,听到明天还要架桥,便纷纷倒头睡了。

    不多时,营地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沉重如闷雷!

    汹涌的山洪阻断了六十六团的转进之路,也阻断了小鬼子的追击之路,今夜,疲惫的将士们或许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夜渐深,漆黑如墨。

    林渐悄,鸣虫或已入睡。

    河谷中只余汹涌的山洪还在不知疲倦地奔流着,“哗啦……哗啦……”

    “啊……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的惨嚎陡然响起,顿时便将静谧的夜震得粉碎。

    “啊啊……呃啊……”

    随即,惨嚎声此起彼伏,一声急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在莽莽苍苍的丛林中回荡着。

    “出事了……”

    “快过去看看……”

    一时间,众将士纷纷被惊醒,循着惨嚎声便冲了过去,火光昏暗的营地里人影幢幢,吼叫声此起彼伏。

    “是蚊子……”

    “好多的蚊子……”

    “狗日的有马蜂那么大……”

    “龟儿的不怕人,撵都撵不走……”

    李四维和卢全友等人正在向惨叫声的源头狂奔,刚刚跑出十多米,便听得前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心底一寒,连忙高叫起来,“快整火把,用火燎,狗日的怕火……”

    早在武汉会战期间,李四维便对蚊子的威胁有了足够的了解,也戒心十足……那时候,部队一旦在野外宿营便会烧艾草驱蚊。

    此次入缅,部队里没有烧艾草,却也准备了驱蚊的药膏,自曼西进入山区以来,众将士脸上、脖颈上和手上都涂了药膏,一直就没有洗过,却不想在一场大雨之后还是有兄弟着了道。

    “快整火把!快整火把……”

    当李四维冲到近前时,先赶到的二十多号兄弟已经抓着点燃的枯枝奋力挥舞了起来,“用火燎,把狗日的都燎死……”

    这片营地比较干燥,安顿的正是断后各部没来得及撤退到前队的伤员。

    “啊啊……呃啊……”

    此时,营地上已经一片狼藉,十多个伤员在地上凄厉地哀嚎着,拼命地挣扎着、翻滚着,拍打着附着在脸上手上和伤口上的山蚊子……被拍死、碾死的山蚊子爆裂开来,血污淋漓,可是剩下的依旧死死地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贪婪地吸食着新鲜的血液。

    “嗡嗡嗡……”

    漫天的山蚊子还在不断地朝地上的伤员俯冲,仿佛一架架轰鸣的战斗机。

    “呼呼……呼呼……”

    匆忙间用枯枝做成的火把在空中飞舞着,忽明忽暗,并不能对漫天的山蚊子造成多大的威胁。

    “嗡嗡嗡……嗡嗡嗡……”

    周围的篝火堆里,枯枝已将燃尽,火光昏暗,并不能让被血腥气刺激过的山蚊子察觉到危险……更多的山蚊子正在疯狂涌来,密密麻麻,乌泱泱地一片。

    “快添柴,”

    一看这阵势,李四维也是心底发寒,慌忙冲到了最近的火堆边,抓起堆放在一旁的枯枝就往火堆里添,“快把火烧旺……”

    林中不缺枯枝,六十六团也不缺人手,所以,每堆篝火旁都准备了不少枯枝,那份量足够烧上一整夜。

    可是,白天那一场追逐战太漫长、太艰苦,入夜之后,疲惫不堪的将士们都睡着了,忘了添柴……于是,火光渐渐地变得微弱,让山蚊子嗅着血腥气的山蚊子有了可趁之机。

    “快添柴,把火烧旺……”

    “快整火把,燎蚊子……”

    越来越多的兄弟赶了过来,吼叫声此起彼伏。

    有的兄弟匆匆地冲冲到了周围的篝火堆边,抓起火堆旁的枯枝就往火堆里添……火堆有了新的燃料,火苗渐渐高涨,让蜂拥而来的山蚊子望而却步,灰溜溜地调了头。

    有的兄弟匆忙地抓起几根枯枝,就往火堆里凑,然后挥舞着点燃的枯枝就加入了和山蚊子的大战之中……越来越多的枯枝在夜空中飞舞了起来,火光摇曳间,燎得山蚊子纷纷坠地,余者仓惶而逃。

    有的兄弟径直冲到了伤员身边,蹲下身子就帮着他们怕打起了附着在身上的山蚊子,“啪啪啪……”,一只只山蚊子被拍爆,血污淋漓。

    现场一片混乱,激烈程度还真比得上一番短兵相接的厮杀,可是,整个过程前后延续却不过数息。

    漫天的山蚊子或死或逃,转瞬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徒留遍地狼藉。

    “大春,王大春……撑住,给老子撑住……”

    “祥娃子,祥娃子……莫怕,莫怕,老子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孟大哥,孟大哥……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嫂子她们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李四维刚刚添完柴禾,正要冲过去询问伤员的情况,才刚迈出两步便听得周围哀声四起,顿时脚步一僵,怔立当场。

    怎么会这样?

    兄弟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怎么结果还会是这个样子?

    就因为兄弟们都睡着了吗?

    那是因为他们太累了……是累得睡着了的啊!

    都怪我!

    为啥我要突然睡着了?

    为啥我就忘了给兄弟们嘱咐一句:要把火烧旺些,一定要把火烧旺些啊!

    一个疏忽,就是十多条人命啊!

    李大炮啊!李大炮……那些兄弟把性命托付给了你,你却如此疏忽大意,你咋对得起他们啊!

    愧疚、懊悔、委屈、愤怒……种种情绪自心底涌起,在肺腑中冲撞、纠缠、翻腾,直让李四维摇摇欲坠。

    “啊……”

    李四维突然仰天长啸,啸声冲天而起,震得草木簌簌发抖。

    “噗通……”

    李四维却双膝一软,跌坐在地,鼻头一酸便已泪如泉涌,却依旧在悲愤地仰天长啸,“啊……啊……啊……”

    悲愤地长啸声震动山林,直冲云霄,远远地飘荡开去,引得众将士纷纷围了过来。

    一河之隔的前队将士自然也听到了,纷纷被惊醒,陈怀礼连忙带了几个大嗓门的兄弟爬上了高高的树梢,一齐向对岸喊起了话,“对岸的兄弟们……对岸的兄弟们……出啥子事了……出啥子事了……”

    两处营地只隔了一道河谷,直线距离不到一里地,“喊话”倒也算是一种实用的通信方式。

    在断后部队的营地里,众将士把对岸的吼声听得清清楚楚,却依旧满脸担忧地望着李四维。

    几声长啸过后,李四心中的郁结之气已经散尽,一抹眼泪抬起了头,却见众将士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顿觉面皮一热,连忙站起身来,目光一扫众将士,已是满脸肃然,“大力,找几个大嗓门的兄弟去喊话,把情况如实告知对面的兄弟,让他们把篝火烧旺些……千万不要再上这样的当了!”

    “是!”

    孙大力连忙允诺,转身叫了一句“马三眼、窦二虎、高德功……跟老子上树”,便匆匆地走了。

    孙大力四人匆匆而去,剩下的兄弟们却依旧紧紧地望着李四维,一道道目光中有担忧,也有茫然。

    “傻站着干啥?”

    李四维一瞪眼,“都给老子动起来!多烧几堆火,烧旺些……”

    说着,李四维神色一黯,“留几个兄弟,帮王大春他们收敛一下……”

    一个小小的疏忽,让十多个兄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样的教训何其惨痛?!

    经历了这样的惨剧,哪个还敢疏忽大意?

    得了李四维的命令,众将士匆匆行动起来,收集枯枝的收集枯枝,烧篝火的烧篝火。

    李四维径直走向了一具遗骸边,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轻轻地抬起衣袖,仔细地为遗骸擦拭着脸上的血污……

    “啪嗒……”

    突然,李四维不忍地撇过了头,一滴热泪摔落尘埃。

    夜更深了,汹汹的火光便将营地围了个严严实实,红彤彤的火光中,众将士散落在火堆旁,或躺或坐,又如雷的鼾声响起,隐约也夹杂着窃窃私语。

    “狗日的,那蚊子个个都有马蜂那么大……”

    “唉……十多个兄弟啊!转眼之间就被漫天的山蚊子活活叮死了……”

    “听团长说,俺们才刚到胡康河谷外围地区呢!这里的蚊子都这么凶,那……”

    “乖乖,老子可不想被蚊子叮死了,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私语声轻轻地钻进了李四维的心里,让愧疚和懊恼那两条好不容易被镇压下去的小虫子再次活跃起来,在他心上轻轻地啃噬着、啃噬着……

    王大春他们不该那么死啊!

    都是因为我?

    我为啥就疏忽了?

    将士们早已看淡了生死,可是,不代表他们不介意自己的死亡方式!

    天若有情天亦老,奈何,天地无情!

    无论世间演绎着如何的悲欢离合,地球都不会停止转动,晨曦都会再次普照大地。

    当微弱的晨曦透过枝叶的缝隙照亮密林时,营地上的篝火依旧在熊熊地燃烧着。

    “起来!起来……”

    营地里,各级军官的催促声此起彼伏,“抓紧时间嚼点炒米,准备架桥了……”

    只要天还会亮,生活就必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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