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师隶属川军郭汝栋四十三军,川康整军会议之后,四十三军只留下了这一个师,全师四个团,万余人。

    抗战爆发后,二十六师于九月初请缨誓师后,离开驻地,眼湘黔公路徒步行军,紧随二十军投入上海战场。

    10月17日,二十六师奉命接替三十六师防守大场阵地,先以两个团外加两个营布置在大场前沿阵地,以一个营外加地方保安部队固守大场镇,一个团留作预备队,隐蔽在后方待命……陶德满说得预备队便是这个团了。

    大场周围都是开阔地,地势平坦,根本无险可守,而日军的炮火比想象中更加猛烈,所以,师部不得不提前把预备队派上了前线……

    预备队来得很快,陶德满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班的预备队过来了,对李四维说道:“人,就只有这么多了……再也没有预备队了……上面的命令是:寸土不丢,退缩者,死!明白吗?”

    李四维连忙敬礼,“属下明白!”

    陶德满大眼一瞪,笑骂道:“你明白个锤子,上面的意思是我们和鬼子消耗不起,只能依靠工事,当乌龟!”

    “明白了,”李四维大声答道,“保存实力才能保住阵地。”

    “要得,”陶德满点点头,转身走了。

    于是接下来,整个大场前沿阵地便转入了防守之中……任鬼子的飞机、坦克、野炮、舰炮轮番轰,二十六师的官兵只是紧紧地躲在工事里坚守,每次等到鬼子到了自己的火力网中才冒出头一阵狠干……就这样,一场攻坚战变成了消耗战,鬼子的冲锋被一次又一次打退了,阵地上早已尸积如山。

    一天、两天、三天……鬼子的援军不断投进了战场,二十六师渐渐顶不住了,预备队补进来便被打光了,伙夫和勤杂兵被赶到了前沿阵地,很快也打光了,于是团部和师部也搬到了前沿阵地,团长师长带着警卫在前线与鬼子肉搏起来了……

    此时,二十六师的阵地早已面目全非,掩体在一次次炮击下已经坍塌,战壕被炮火轰平了,尸体和焦土将壕沟填平了,死伤的官兵都撤步出去……伤了的继续战斗,直到死去;死了的,被拖到了战壕边上,筑起一道新的防线,幸存的官兵躲在袍泽兄弟的尸体后面继续战斗着。

    三营的阵地上,守军已经不足三十,刀疤脸陶德满已经成了代理营长,李四维也被任命为九连的代理连长,可一个连活下来的也不超过十人……李四维双目通红,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廖黑牛依旧目光炯炯地盯着鬼子的动向,口中安慰着李四维:“李大炮,坚持住,今天是第七天了,三十六师该顶上来了,我们的任务就快完成了……”

    李四维听得精神一振,纷乱如麻的脑袋清醒了几分,“黑牛,真的?”

    “肯定是真的咯,你龟儿打得连时间都忘了?”廖黑牛嘿嘿一笑。

    李四维苦笑,“一脑壳乱麻,哪里还记得时间!老子连好久吃的饭都忘了……只是,饿得慌!”

    “坚持一下,”廖黑牛依旧是那句,“等撤到了后方,你龟儿想吃啥都有……”

    “老子就想现在吃,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李四维摇摇头,“姚胖子那个龟儿要把我们饿死蛮?”

    廖黑牛叹了口气,“姚胖子肯定被拉到那个阵地上去了,天晓得还活着的没有……”

    李四维默然,这时黄猫儿战战兢兢地递了个东西过来,声音颤抖,“连……连长,吃点儿吧……”

    李四维瞥了他一眼,接过那东西一看,惊得差点甩了出去,“什么东西?”那是块硬邦邦的馒头,鲜红!

    黄猫儿急忙抓住了李四维的手腕,“连长,甩不得,这是在死去的兄弟口袋里找的……将就着吃点儿吧。”

    李四维犹豫着,把馒头还给了黄猫儿,“猫儿,你先吃吧……”

    “要得,”黄猫儿掰下一小块,将剩下的又递给了李四维,李四维轻轻地掰下一小块,顺手递给了廖黑牛,廖黑牛嘿嘿一笑,咬了一小口,用力地咀嚼起来,“甜,狗日的从来没觉得馒头也会这么甜……”说着他又将剩下的馒头递给了王喜子……

    就这样,大半个被鲜血染红的馒头就这样传了下去,九连剩下的十多个人都吃了一点……

    仗打到这份儿上,不仅防守的官兵快崩溃了,就是小鬼子也是强弩之末了……

    “轰隆隆”地一阵炮火,炸得残肢断臂漫天飞舞,小鬼子嗷嗷叫着翻过层层叠叠的尸山便累得气喘如牛了……守军躲在尸体后面一阵枪弹打出去,鬼子便哇哇大叫着往回退去了……

    一场攻守战打到此时,早已变成了消耗战,双方只不过都在死撑而已,好在夜幕很快便降临了。

    “终于结束了,”李四维看着鬼子哇哇叫着退回去了,心中一松,狂喜道,老子活下来了,老子活下来了……

    廖黑牛往地上一躺,望着夜空大叫起来,“终于结束了,龟儿子的小鬼子,你黑牛爷爷还活起的……”

    九连的幸存官兵一听,纷纷松了一口气,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狂叫起来,“我还活着,哈哈,我还还活着……”

    李四维会心一笑,望了过去,可只看了一眼,他便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直冲脑门和四肢,浑身冰凉!

    只见那名小战士叫着叫着,鼻子口里便涌出了黑色的血液,他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吐出来的都是黑色的鲜血。

    廖黑牛急忙冲过去抱住了他,那战士却已经咽了气……

    黄猫儿悠悠地叹了口气,“龟儿子的,他是被小鬼子的炮火震成内伤的……”

    李四维一阵后怕,一开始他就感觉到了不对,每次躲避炮火便不敢把身子紧贴在地面,否则,他此时应该也和那个小战士一样吐血而亡了吧。

    李四维正在唏嘘,就听得刀疤脸的声音响了起来,“九连的,九连的,跑得动的都跟老子走……”

    “营长,咋了?”李四维一愣,“不是说三十六师要来接收阵地了吗?”

    “老子也不清楚,师长命令,跑得动的都去二营阵地集合……”刀疤脸说着,焦躁地骂了一句,“你龟儿到底去不去?”

    李四维挣扎着站了起来,冲刀疤苦笑一声,“去,去,师长命令,老子爬也要爬过去嘛!”

    “走,”刀疤一摆手,当先爬出了战壕,带着几个轻伤员跌跌撞撞地往二营的阵地去了。

    李四维环视众人,犹豫道:“黄猫儿,带着兄弟们守住阵地,廖黑牛,你跟我过去……其他人……”其他人都伤得不轻。

    李四维带着廖黑牛往二营阵地去了,二营阵地上聚集着两百多号人,一个个好似饿鬼般,衣衫褴褛,裤子已经分不清是长裤还是短裤了……一个个赤脚的、趟着破鞋的,头发蓬乱、胡须脏乱,一张张脸又脏又黑,只是那一双双放光的眼睛都定定地望着队伍前面的中年军官。

    那军官站在队伍前面,一身少将服有些破烂,军帽上有几个破洞,但他站在那里依旧像一座大山般沉稳,那便是二十六师刘师长了。

    刘师长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沉缓,“二十六师的兄弟们,我是你们的师长,你们的兄弟,我要告诉你们,你们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们二十六师的骨气,打出了川军的威风……二十六师一万多弟兄打得只剩下不足七百人了,但是你们都没有退,你们都是好样的。”

    众人闻言,胸脯挺得更高了,一双双眼睛更亮了,目光炯炯地望着刘师长。

    刘师长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当初,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坚守大场七昼夜,如今我们坐到了,大家本来该撤下去休整了……可是,来接收阵地的友军告诉我,我们把大场的一线阵地搞丢了一段,那就是一五四团二营面前的这一段,我来看了,这段阵地的确是在我们手中搞丢的……所以,我把你们都叫来了,把全师所有还能冲锋的人都叫来了……”

    李四维听明白了,暗自叫苦,防守都难,还冲锋?可是……他也明白,这是二十六师唯一的选择了,如果不夺回阵地,这阵地便交不出去,二十六师就只能全部耗死在这阵地上了。

    刘师长目光一凝,沉声问道:“兄弟们,你们说咋办?”

    “干,”有人叫了起来,“干死小鬼子!”

    “干死小鬼子,为兄弟们报仇!”众人异口同声。

    “好,”刘师长大赞一声,“我们可以败,可以伤,可以死,但绝对不能怕!”

    “不怕!不怕!”众口一声,吼声在战壕里回荡。

    李四维只觉一股热血上涌,这是在打国仗,要打出川人的骨气,要打出国人的硬气!可以死,可以伤,可以败,但绝不能怕!

    “好,”刘师长沉声叫道:“朱旅长!”

    “报告师座,全师重机枪已准备完毕!”一个魁梧的中年军官大声汇报着。

    “樊团长,”刘师长一点头,望向了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军官,“陪我冲一回。”

    那胖团长双膝一并,大肚子颤巍巍地吼道,“师座,属下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机枪掩护,”刘师长大叫一声,挥着一把大刀便冲出了战壕,冲向了对面的阵地……余下的大小官兵一声呐喊紧紧跟随,冲了出去!

    二十六师阵地上仅剩的六挺重机枪一起怒吼着,李四维夹在冲锋的队伍里,拼命向前,此时,他无怨亦无惧……因为他知道,师长、旅长、团长都冲在前面,他知道,这是在为幸存的兄弟争取一线生机!

    李四维甚至没有发一枪一弹,冲锋的队伍已经冲进了小鬼子的战壕,将里面残存的鬼子剿灭一空……二十六师固然伤亡惨重,鬼子何尝不是如此!

    士气高涨的二十六师冲锋队,只一个回合就夺回了失去的阵地,等鬼子的援军到来之时,装备精良的三十六师已经接手了阵地,二十六师幸存的官兵陆续撤离了大场阵地……来时一个整编师万余人,回去的时候不足七百人,七昼夜的血战,说是九死一生,一点也不为过!

    李四维被廖黑牛搀扶着,默默地走出了阵地,但心中却是一片沉重,频频回首望:夜幕下,鬼子的照明弹不时升上天空,将阵地照得犹如白昼,硝烟依旧散不完,朦胧中,一具具尸骸层层叠叠,犹如一座座坟堆……

    “李大炮,怎么不说话了?”廖黑牛忍不住抬起头,问了李四维一句。

    李四维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黑牛,你龟儿该不会真是头牛吧?”廖黑牛浑身一点儿伤也没受,脸色虽然有点疲惫,但一双通红的眸子依旧目光炯炯!

    廖黑牛嘿嘿一笑,“这算个啥,老子十五岁嗨袍哥,靠一双拳头平了清河场,十八岁跟着胖哥穿军装,前后三十余仗,老子几时受过伤?”

    李四维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咋只混了个小兵?”

    “小兵?”廖黑牛瞥了李四维一眼,“老子要不是犯了点错误,早当营长了……”

    “啥错误?”李四维有些好奇。

    廖黑牛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还不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裤腰带……把一个兄弟的小老婆睡了!”

    李四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转移了话题,“黑牛,你练过功夫吧?”

    “嗯,”廖黑牛点点头,“俗称巴子拳,我们那里的土把式……”

    李四维心中一喜,“可以教我吗?我拜你为师!”

    廖黑牛上下打量他一番道:“老子教你倒不难,能学成啥样就看你自己了……不过,你娃娃是该学点功夫了,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咋的也要有点绝活嘛。”

    “谢谢,谢谢师父,”李四维欣喜若狂。

    “算了,”廖黑牛急忙摆手,“也别叫老子师父了,有钱的话请老子去上海逛窑子……”

    李四维一愣,有些明白廖黑牛的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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