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酥软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怀着一川汉江阔水平缓缓地流向南方。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这《绝句漫兴》为杜甫困居蜀中时所作专道人事兴废、去留难知之意。吟者乃是江边一名老儒他两鬓早斑面容愁苦身后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随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后已站了许久听这诗句瞅了瞅满树莹润润的花朵蓦地焦躁起来:“这一林子鸟花!一个个裂着嘴笑得好不厌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树落花如雨一只鸟儿惊得蹿上天啾啾盘旋。

    那老儒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只见不远处蹲着个黑漆漆的物事一对铜铃大眼泛着绿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时却不见半个影子。他呆了呆蓦地出一声长长的惨呼扑跌转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扑通一声扎进齐腰深的汉江水里。

    桃林西去两百步便是官道道边一所茅店虽然简陋倒也轩敞店前一名伙计正打呵欠闻声睨着叫声起处冷笑道:“这叶老头又癫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个伙计笑道:“该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们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一肚皮却连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紧!”众伙计忙了一晨原本十分困倦可一听这些风流事俱都笑起来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说起来叶老头纵然老丑他那婆娘我却瞧过俊得真不成话!现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个有福的受用了。”一个伙计打趣道:“说起这等福分么你灰孙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楼梯上天没门啊没门。”那伙计被他当众一臊脸涨通红冷笑道:“不消说咱俩是乌龟笑鳖爬彼此又彼此……”话未说完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吆喝:“伙计再上一坛酒!”那伙计一惊将脏兮兮的抹布在肩头一搭换过笑脸道:“来哩来哩。”转身带起一阵风荡过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写着“宜城老店”四个隶字。

    店内满座热闹非凡。一个虬髯汉子接过酒坛笃地搁在桌上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他摆好两只青花大碗斟满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想那‘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什么角色一见云大侠的帖子都有说不出的恭谨就连我韩铮一个递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儿贵气……”说着眉飞色舞举起酒碗一气饮尽。

    桌对面那汉子精瘦矮小拈着颌下燕须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间再无英雄。云万程召集这个会也算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韩铮又饮一碗笑道:“罗老哥常言道‘英雄辈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云大侠也称得英雄。且算算咱们一人抵得十来个鞑子这几千名豪杰聚在一处,还不给他来个直捣黄龙么?”说到兴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顷刻连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罗姓汉子若有心事五指敲着瓷碗边长叹道:“韩老弟年少血热真令罗松羡慕。但我在合州时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沙场用兵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鞑子兵委实厉害!”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重重一搁大声道:“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鞑子也和咱大宋打了这么多年又能怎地?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鸟来?”罗姓汉子眼皮一耷伸手扯开衣襟但见一道黑漆漆的刀疤从他心口拉到腰际苦笑道:“在合州时‘镇岳将军’宗浩‘乱云枪’艾明哪个不胜我罗松十倍?后来怎么着?宗兄死于乱箭艾兄更惨使了一辈子枪却被乱枪搠死。罗某挨了这刀躺了大半个月拣得回这条命实属侥幸了……”客栈中吵闹声略略一歇数十双眼睛投过来尽落在那道伤疤上。

    罗松合上衣衫将碗中烈酒一口喝尽约摸是酒气上涌两眼有些泛红。韩铮低了头喝酒不再吭声。忽听门外伙计呼喝抬眼瞧去却见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那男子颀长个儿额宽眉长星眼含笑观之可亲。那妇人则肤若羊脂眉眼如画虽然布衣荆钗也掩不住那天然风致。她手牵了一个垂髫童儿脸蛋红白一对乌黑大眼在各人脸上骨碌碌乱转。

    那美妇一瞥店内皱眉道:“当家的腌臢得紧!换地方吧!”那男子一点头道“好”。正想退出那小童却撅嘴道:“不好我脚都走软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缩头叫道:“妈!”美妇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们不走啦!”掉头瞧着伙计寒声道:“你是木头人啊?还不给我腾张桌子?”

    她说笑间忽然变了脸色店伙计不觉一怔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心眼儿活泛当即赔笑道:“姑奶奶抱个歉店小人多惟有寻桌椅补个座儿……”正说着忽见美妇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渐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笑道:“有劳店家了!”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美妇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团一样任人捏弄别人说东你就不会向西……”她嘴里不住唠叨那男子敛眉而笑却不吭声。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便盯着他打量见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尊驾若不嫌弃且来这里坐坐。”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笑道:“兄台美意区区也就叨扰了。”携了妻儿从容坐下。韩铮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韩铮匪号‘翻江手’。”又指罗松道“这位罗兄别号‘罗断石’横练功夫少有贤伉俪料来也是练家子未知称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神色有些尴尬拱手道:“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委实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悦:“这人行事畏缩忒不爽快!”嘿笑两声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倒依稀相似但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酒意上冲歪眼瞅着那对夫妻道:“这样说来兄台不是来参加‘群英盟’的啰?”男子摇头不料那小童却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杂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拦不及面有恼色小童一吐舌头缩进美妇怀里。

    韩铮初时不觉一转念脸色陡变一拍桌案厉声道:“什么话?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会谁道是狗熊杂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说明白怕是出不得这个门去。”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时也着了慌忙道:“好汉息怒小孩子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韩铮见他言辞卑怯脸色稍缓心中却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笑道:“萧儿啊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什么嘴呀?”童儿小嘴一撅道:“妈你还好说?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韩铮忍无可忍陡然站直厉叫道:“***小猢狲你再说一遍!谁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却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叱道:“小混蛋儿敢乱说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继而神色陡弛“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气甚觉无奈只得起身冲韩铮一揖道:“童言无忌还请好汉见谅。”韩铮脸色兀自铁青罗松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韩铮冷笑道:“罗兄哪里话?这小孩分明骂咱‘群英盟’是‘狗熊会’岂有此理?子不教父之过哼你这个爹的怎么当的?”他说着探过身子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狈低头诺诺。

    那美妇见丈夫受辱柳眉一竖正要说话忽听一个粗哑嗓子嗄笑道:“他***熊师兄你瞧这世道真变了怎就平白多出这么些浑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今天抗这个明天反那个?嘿嘿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师弟说得极是。”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另一个黑脸盘大嘴巴鹰嘴鼻子话正是此公。那白脸道人笑着应和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打转。美妇心生不悦轻轻一哼转过脸去。

    韩铮一腔怒气正无处宣泄闻言绕过桌子厉声道:“黑牛鼻子你再说一遍试试?”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听不懂人话。老子说一百遍一万遍它也未必明白。”韩铮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说完合身扑上一拳直捣道士左胸。那黑脸道士端坐不动肩头微沉卸开来拳右手酒碗兀自凑到口边徐徐啜入。

    韩铮心中暗凛化拳为肘撞他面门。黑脸道士左手拨开来肘笑嘻嘻地道:“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守什么香阳臭阳?嘿嘿道爷劝你还是滚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妇儿那张床罢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谈笑间左手轻描淡写化解韩铮攻势。

    他修道之人说话如此阴损韩铮怒火越炽连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时惊愧交迸声大喝脚出连环。那黑脸道士到底吃了坐着的亏遮拦不及“喀嚓”一声一条凳脚已被踢断。韩铮旋身叫道:“给爷爷起来!”伸腿横扫三根凳脚尽数折断。众人本当黑脸道士势必起身不料他稳坐如山掌中半碗烧酒平明如镜一圈涟漪也无。一时均觉诧异俯身看时却见那道士竟站了个马步双腿牢牢扎在当地。

    韩铮又羞又怒心知对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当此众目睽睽势成骑虎一咬牙伸脚横扫道士双腿心想老子输便输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绝忽见那黑脸道士仰脖朝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右手一挥酒碗劈面掷来韩铮慌忙左闪不防那黑脸道士右脚倏起韩铮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锤闷哼一声飞出丈余口中鲜血狂喷昏死过去。

    罗松一个箭步抢上扶住韩铮瞪视黑脸道士道:“盘空腿?”黑脸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没瞎!识得道爷的手段。姓罗的你给道爷磕上三个响头凡事都休要么道爷这一脚下去……”足下微顿地上青砖龟裂黑脸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断八续变做一块货真价实的‘罗断石’。”。

    罗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罗的七断八续也是块硬铮铮的石头。足下再囫囵十倍也是一坨狗屎。”众人轰地笑出声来。黑脸道士脸上青气一闪即没嘿笑一声一矮身冲罗松当胸一拳。罗松转身让过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转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则如怒蟒掉头向后一拖将他马步拖动向那左拳撞去。罗松大惊失色抬脚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

    黑脸道士笑道:“来得好!”手臂急抡。罗松下盘不稳被他抛在空中。黑脸道士闪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罗松的背心冷笑道:“师兄接住了。”挥手便将罗松一掷。白脸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将罗松接下笑嘻嘻地道:“这皮球扔得好我也凑个趣儿。”话音方落罗松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又向黑脸道士飞去他堂堂六尺汉子竟被人当作玩物摆布当真羞愤欲死。店内诸人虽觉不平但慑于那两个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头。

    黑脸道士接过罗松嘿笑道:“谁说自己是块石头了嘿嘿给爷爷做球还差不多。”他言辞间极尽羞辱罗松目眦欲裂忽觉身子一轻又被掷还给白脸道士。白脸道士笑道:“师弟咱们不如争个彩头把这厮抛出去没抢到的这顿饭算谁做东。”黑脸道士笑道:“好彩头。”白脸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罗松顿向店外飞去。二道存心卖弄动若脱兔如飞掠出。谁知尚未抢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里多出了一人将罗松轻轻接住。黑脸道士认得是那携带妻儿的怯懦男子正觉惊愕不防右脚一紧被人勾住。黑脸道士正当疾奔收势不及慌忙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欲要使个金鸡独立定住身形谁想那只脚儿顺势一挑这一下用劲极巧竟将他挑得头上脚下直摔出去。

    黑脸道士到底武功精强头未触地便双手一撑跳将起来一张黑脸酱爆猪肝也似左顾右盼两眼喷火。忽听一个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妈!地上有骨头么?”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美妇怀里那个小童。美妇笑道:“萧儿你睁眼说瞎话地上哪来的骨头?”

    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没有骨头这个黑道长趴在地上干嘛?”厅中一静哄笑之声大作几乎掀掉屋顶。那美妇抚着男孩的头顶笑眯眯地道:“萧儿你就是好奇。道长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来骨头的。”小童道:“妈你不早说我还当它和阿黑一样呢!”旁人忍不住凑趣道:“阿黑是谁呀?”小童嘻嘻一笑说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众人本就对黑脸道士十分厌恶听得这话前俯后仰笑了个满堂红。黑脸道人一张脸透出骇人紫气喉间咯的一声响蓦地双拳一并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妇却笑眯眯看着儿子好似全无所觉。那中年男子一皱眉倏地放下罗松抢前一步扣住那黑脸道士的手腕。那美妇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

    那黑脸道士右腕被锁又使出那招“抛砖引玉”右拳后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带之间对方不但不动翻掌又将他左腕拿住黑脸道人不及细思“盘空腿”飞起。不料他才一抬脚那男子已踏中他脚背。黑脸道士脚痛欲裂几乎昏了过去欲抬左脚忽觉两道暖流从那男子双掌透来一时如浴春风懒洋洋再无半分气力。

    白面道士见同伴吃亏闷声蹿上前来双掌悄没声息拍那男子后心。这一掌既狠且快众人未及惊呼却见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闪刹那间竟与那黑脸道士换了位置。白面道士双掌方至见状生恐伤了师弟掌力疾收谁知一股暖流顺他收掌之势由黑脸道士后心汹涌而来直透五脏。那白脸道士只觉一阵筋酸骨软扑扑两声与那黑脸道士一前一后双双跪在那男子脚前。

    美妇啊哟一声笑道:“二位道长恁地多礼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二道羞愤难当但苦于经脉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视。男子睨了妻子一眼叹一口气撤掌放开二道。二道挣扎欲起可那男子内力经久不绝二人兀自四肢酸软怎也站不起来。

    白脸道士内力稍强闭目运气蓦地沉喝一声挣将起来眸子一转死盯着那童儿冷笑道:“小施主我师弟招惹这姓罗的可没招惹你。你为何强要出头绊他一跤?天下事不过一个理字小施主倒是说说道理。”众人闻言各各诧异方才双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没看清只道是那美妇暗施手脚绊了黑脸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这童儿。

    那小童一吐舌头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绊得倒他?”众人皆觉有理纷纷附和道:“对啊你堂堂七尺汉子怎能诬蔑一个小孩子?”白脸道士怒视小童面皮由白变青由青变黑。

    那中年男子双眉一挑忽地寒声道:“萧儿!做了便做了不许撒谎!”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对白脸道士道“没错那黑脸的是没招惹我但你却对我妈乱瞅惹得我妈不欢喜。”那白脸道士一呆脸上青红不定。那中年男子却瞧着那小童叹了口气眼中大有愁意。

    独有那美妇眉花眼笑将儿子搂紧心中欢喜无限:“就你眼贼看出妈的心意专门替妈出气。”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这个呆子竟让我生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好在这儿子像我只会欺负人决不会被别人欺负。”想到这儿不觉握住儿子的小手心头微叹:“日子过得好快萧儿都十岁啦!”

    这对夫妇正是梁文靖与萧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买船东下过了数月时光来到庐山胜境。小夫妻登岸游玩只觉山光水色揽之不尽。这时萧玉翎已有两月身孕腰身渐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飘泊便在庐山脚下一个名叫“白水湾”的村子住下来。

    八月后玉翎诞子谁料竟是难产饶是她武功高强也被折腾个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却是不哭不闹只一味闭眼傻笑稳婆搔腋窝、捶脚心诸般法子用过但孩子就是咯咯笑个不停。玉翎生育虽苦但瞧儿子笑得开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搂着婴孩无比怜惜。谁知那婆子却连连摇头只说从没见过这么笑的十分不祥还说当地有个俗话叫做:“儿哭无碍儿笑有灾”。玉翎脾性本就急躁听她絮絮叨叨只顾乱说气恼已极也不顾产后亏虚挣起身来将那婆子掀了个四脚朝天挥拳便打。若非她产后气力不济梁文靖又拼死拦着只怕那稳婆当场便送了老命。

    梁文靖好歹劝住妻子又赔钱道歉送走稳婆返家时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为人父瞧着妻儿相拥而眠心中恍然若梦喜乐无垠也不顾疲累引经据典想给儿子起个好名儿。但常言道“求全则毁”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萧玉翎听他唠叨大觉心烦便将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给儿子定名为梁萧。梁文靖虽觉这个名字讨巧但兼顾夫妻二人也可谓皆大欢喜。

    韶华倏忽便如白水湾的溪水淌过小梁萧的家门。在夫妇俩的呵护下梁萧逐渐长大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也顽皮已极追猫逐狗捉弄鸡鸭。惹得四邻怨声载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萧玉翎对儿子溺爱有加他脾性柔顺拗不过妻子每每叹气作罢。

    瞧得儿子越顽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读书寻思这孩子倘能知书达理说不准会收敛一些;但萧玉翎却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统骨子里崇尚武力只想儿子武功好便不会受欺是以从梁萧四岁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萧也有些天分无论什么招式都上手极快从不会练第三遍直让萧玉翎喜上眉梢。

    这娘儿俩都是急性子也不讲什么循序渐进一个敢教只想儿子练成一流武功;一个能学只盼母亲欢喜夸赞。不出两三年光景梁萧便将黑水一派的武功学了个似模似样。萧玉翎心中得意不时在文靖面前夸赞。但文靖冷眼旁观却瞧出梁萧空具架势论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时更加不如倘若任他这般学下去到头来也不过练个花拳绣腿难成大器。梁文靖心中虽明白却不忍拂了妻子的兴头再则儿子天性顽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当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闹去了。

    果不其然梁萧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家伙俨然便是掏鸟蛋的将军、逮兔子的元帅、摸鱼儿的状元。村里的小伙伴时常伸着乌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诉。其实不独小孩子怕他大人们也被这小顽童弄得犹如惊弓之鸟。文靖每天荷锄回家第一桩事就是向村邻们道歉赔礼端的伤透脑筋。幸好梁萧年纪幼小小过不断大错倒没犯过。

    这般一味贪多求快饶是萧玉翎身为大宗师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觉教无可教当下怂恿文靖传授“三才归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对梁萧所为颇是不以为然闻言当即一口回绝萧玉翎大是生气明着暗里和他闹了几回梁文靖被逼不过情急智生想出一条计谋。这一日他将梁萧叫到房中解说“三才归元掌”但却不说武功专说掌法中蕴含的学问。

    “三才归元掌”化自九宫图精微奥妙惟有梁文靖这等悟性奇高的书呆子才能一宿贯通。白朴武功远胜于他十多年来也未得门径。梁萧与父亲性子相悖掏鸟摸鱼他最为在行一讲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张小脸。文靖几次教他认字但梁萧总是望天读书转头即忘。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过索性将计就计明说传授功夫实则讲的尽是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心中暗自盘算梁萧要么学不成这门武功要么就得乖乖读书向学方能明白这些深奥道理。如此一来或能因势利导教授他圣人之言、仁义之道循循诱导总叫这小子脱掉劣习归化正道。

    梁萧从小练武少了许多童真乐趣对学武一事早就厌烦不堪只是为博母亲一粲才咬牙苦撑。一听父亲要传功夫甚是怏怏。无精打采到得房里梁文靖却是有意刁难连九宫图也不摆张口便说拳理。梁萧自来练武都是摆拳扎马从没听过练武还要学这些古怪学问真是越听越觉糊涂初时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觉乏味已极耳朵朝着老爹眼睛却盯着窗外枝上活蹦乱跳的鸟儿。

    梁文靖见状心中大恼:“这小子怎么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想到这里又觉转错念头对不起妻子当下自怨自艾一番说道:“萧儿啊你瞧不起这路掌法么?”梁萧挠头道:“爹爹这掌法也能打人么?”梁文靖摇头道:“这掌法后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萧笑道:“妈说打架先下手为强后动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萧儿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万种不尽是先制人。‘三才归元掌’纵然后制人也不输给先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武功不是学得很好么?我这就站着不动一个手指头也能摔你几下。”

    梁萧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输。”梁萧一贯好强听了这话笑道:“好……”话没说完就扑上来想攻老爹个措手不及哪知一扑落空梁萧抬眼瞧去却见梁文靖敛襟站在原地笑眯眯的就像从未动过不觉心中怪讶。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

    梁文靖见梁萧来势凶猛身形忽偏立地转了个圈儿轻轻巧巧让开这一扑。梁萧一身力气使在空处收势不住顿然摔了个野狗抢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来又扑。但梁文靖将三三步练到随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内梁萧哪里沾得上他的影子。须臾间又被他借力打力连摔两跤。梁萧性子倔强越输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闹到傍晚萧玉翎瞧得心痛已极忍不住将儿子拉到身边软语道:“好啦好啦萧儿今天就到这里明日再比过。”梁萧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钻进卧室。

    不一时萧玉翎听得房里传来呜咽声不由起恼来骂道:“死呆子你干么这样较真让他抓住一回会少了你一块肉吗?”梁文靖道:“这孩儿太过好强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后遇上当真厉害的人物怎么得了?”玉翎气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该由我来磨谁要你多管闲事。”晚饭也不做了恨恨返回卧房将门重重摔上。梁文靖没奈何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还在梦里忽听到有人敲门披衣一瞧却是梁萧。小家伙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到了院子里说道:“我来抓你。”便退开两步猛然扑上。文靖只得旋身闪避。就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残月下闪转腾挪足足斗了一个早晨梁萧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数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称奇:“这小家伙虽然顽劣但也是个鬼灵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余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难了些呢!”再瞧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头一软缓下身形让梁萧一把抓住衣襟叹道:“萧儿你赢啦爹爹输了。”

    哪知梁萧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让我的我要学你的本事我要学不动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儿一红便要哭出来。梁文靖深感意外继而喜之不胜忙道:“好啊。不过我跟你说要学好这门功夫就得好好念书。萧儿你受得了么?”梁萧道:“若能学这么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绷着面皮道:“那就先从基本学起。上个月村里请来了夫子你真想学明天就去跟夫子念书。”梁萧道:“爹爹我要跟你学。”梁文靖道:“我还要耕田种树哪有闲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诉夫子明日你就上学去。”

    梁萧无奈第二天苦着脸前往私塾。临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连哄带吓让他尊师上进爱护同学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让他去读书不是自讨苦吃么?”她有心瞧热闹一时也不点破。

    梁萧进了学堂同学的小孩大都吃过他的苦头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顿时哭起来嚷着要换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闪闪不肯与他同座夫子是从外村请来得不明究竟瞧这情形甚觉奇怪但见梁萧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几分喜欢便叫来书桌边坐着。

    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书本讲解。梁萧初时兴致勃勃本以为这夫子定会讲授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不想尽是说些伦理纲常孝义仁德。梁萧听得莫名其妙深感与父亲所言大相径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不觉渐渐分了心听着那抑扬顿挫的诵读之声睡意渐浓。

    且说那夫子讲诵半晌忽听得轻细鼾声低头一看却见梁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顿时怒从心起二话不说抓起戒尺劈头便打。梁萧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来使个小擒拿手一把抢过夫子戒尺掷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胆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杂种”乱骂一手便将梁萧按倒脱他裤子要打屁股。

    梁萧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里原也有些害怕但听夫子骂得恶毒又觉气恼现如今这糟老头竟然得寸进尺强脱自家裤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瞧他手来便依照母亲所教拳理左手卸开来势右掌顺势一勾。那夫子虽然饱读诗书但这等高妙拳理却是从没读过的当即一个收势不及蹿前两步砸翻了三张课桌昏厥过去。

    众小孩素知梁萧顽劣见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门外报与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赶牛犁田一听消息直惊得目瞪口呆鞋也顾不得穿光着一双泥脚便赶过来。一进门便见梁萧站在桌边神色茫然那夫子则委顿在地人事不省。梁萧见老爹目光凌厉无比心里害怕方要开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挥掌欲打恰好玉翎也闻讯赶来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救醒夫子连声道歉。但想儿子万不能留在这里无奈带回家中。

    大宋礼法最严三纲五常深入民心梁萧打了夫子那还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层油皮又痛又怒更觉丢了老大的颜面言明若不严惩梁萧便辞馆走人。村中老人纷纷上门要文靖交出梁萧当众严惩。但萧玉翎却放出话来谁动儿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脑袋。梁文靖深感两难只好来个闭门谢客。

    经过这事村中人对梁家分外冷淡曾给梁萧接生的稳婆当初被萧玉翎殴打怀恨在心。此时趁机风传梁萧出生时只笑不哭是个怪胎。村人们平日也受够了梁萧的闲气当即以讹传讹渐将梁萧描绘成邪魔转世以至于有人趁黑在梁家门前泼倒污血粪便。

    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浇油不许二人外出。娘儿俩禁足在家闲着无事萧玉翎便教梁萧说蒙古话讲蒙古的传说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语对答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说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梁萧悠然神往说道:“妈反正这里的人都讨嫌我们我们去蒙古好了。”这一说也勾起了玉翎故国之思。待梁文靖回来萧玉翎便向他说起这个意思。梁文靖忖道:“这孩儿性子与玉翎相近顽皮胡闹不爱礼法拘束长此以往必不为世俗所容闯出大祸……哎……无论我受些什么辛苦只要他娘儿俩过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这里摸着梁萧的小脑袋笑道“大漠里风沙吹打日子艰苦你不怕么?”

    梁萧拍着胸脯道:“不怕一百个不怕、一万个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见她也含笑摇头便道:“好罢我们在此地已无立锥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萧一听乐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后高高兴兴帮母亲收拾行礼准备远行。梁文靖也张罗着变卖田产并向邻居告辞那些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个个欢天喜地还放了一挂子鞭炮名为驱邪。梁文靖瞧这情形也没了言语带着妻儿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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