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敌军连续攻城三十三天了。公良友琴不断从毗陵、泰如各地抽调精兵而雍扬则由城卫军选征勇壮之人补充定军所以城下城下兵力对比一直没有太多的变化。

    每日看着民夫从城头上运下成堆的尸体他们的家眷大多在雍扬城内每日不知有多少鬓皤然的老人弱柳扶风的妻子面黄肌瘦的幼儿围在戒严线外心头祈祷着亲人的平安徐汝愚心头凄凉却不得不将这份凄凉深埋胸间或许听听水如影的素琴让铮铮纵纵的铿然琴音化去心中悒郁但又会想起幼黎来。

    此时嫩黄娇艳的迎春花挂满大江两岸涯壁了正宜花舫缓缓行于水上啊。

    那清冽如涧泉的琴声流动谁会站在侧旁细细听呢?

    徐汝愚骤然站立一脸坚毅的望向欲坠的斜阳。濠沟内岸一树野桃绽开嫣红花朵。

    水如影心头一悸尾指带过琴弦挑起一缕杂音心已乱琴音难继水如影将纤纤素手扶在琴弦上也痴痴望向红如血滴的夕阳。

    徐汝愚道:“心头血却是红艳你看此时的夕阳像不像心头的血?”

    江凌天与沈德潜一众人向此处赶来徐汝愚将愁绪收起迎上去问道:“凌天今日战果如何?”

    江凌天答道:“今日敌军攻得尤为凶猛我军伤一千贼军应在一千六七左右现在他们支着素旗在城下收尸体。”

    徐汝愚叹道:“雍扬伤亡愈万了恤金如数放了?”

    沈德潜道:“都尉府贮蓄金告罄今日还差一万金明日就能筹齐。”

    徐汝愚脸色一肃一言不的看着身前众将。众人心头生寒情知此事办得不妥触了他的心头大忌。梅铁蕊忙说:“我今晚务必将此事办妥当。”

    徐汝愚神情缓下来淡淡说道:“此际对敌对我俱是关键时刻公良友琴再攻不下雍扬只有败退一途今日剖解敌尸胃中杂有草藤公良友琴营中粮草难以为继了。”

    声音转而激昂:“我军唯有士气可用。即使身死也可得到恤金安置家人所以他们才不顾生死与强于自己数倍匪军拼搏厮杀。城下敌军的战力相信诸位近日来深有体会。诸位看看我守在城头的军士半年之前大多还是手握农具的村夫。适才一具尸体抬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里还死死衔着半枚耳朵若是他死后他的家人孩子一样会饿死一样会冰死那城上这二万名军士谁还会愿意为你们拼去这条性命?”

    众将一齐单膝跪地道:“末将知错。”

    徐汝愚厉声道:“沈长吏记:每日恤金、杀敌赏金必需在子时之前放完毕干预此事者督行不力者严惩之。”

    徐汝愚说完扶起梅铁蕊让众将起来各自处理事宜。

    徐汝愚与江凌天缓缓沿着城墙向西巡视梅映雪与八大精卫远远吊在后面。

    徐汝愚低声说道:“每回看到军士如此奋不顾身的拼杀心中总不是滋味啊。”

    江凌天道:“是啊好多人明明可以不死看到自己身躯残而不全往往选择与敌同归于尽只是为了那五十金恤金啊。富人一席宴流民赴十身啊。昨日万嵘在觞寄阁宴请世家家主你可有耳闻?”

    “梁宝跟我说了梅家家主梅铁萼也抱病出席了我也只有装作未曾闻见难道真要我将他们抓过来训斥一顿?”徐汝愚苦笑起来搂过江凌天的肩膀低声问道:“有没有给我带酒来?”

    江凌天斜头瞥见梅映雪正看向别处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来徐汝愚刚接过来欲藏入怀中却听见梅映雪在后冷哼一声一脸窘相向后望去只见梅映雪冷若冰霜的俏面正不屑望向他们俩人。

    江凌天将赃物交于别人手中一脸坦然说道:“雨诺明日庆生知你不会下城楼特让我问你她可不可以上城楼?”

    “城上太过血惺了……”

    “我也希望她能生活没有杀伐的天地间可是她总会见到这可怖的情景……”

    “没有杀伐的天地间……”徐汝愚喃喃低语双眸明亮异常心想:幼黎不是最向往这样的天地吗?所以我们一直在江河湖海里飘荡从不轻易上岸进入那充满杀伐、饥饿的天地。徐汝愚说道:“总无法逃避这个乱世雨诺要来就让她看看也好。我收她做妹妹可好?我总想我的娘亲在世她定会生个妹妹让我照顾我一直想有个妹妹。”

    “雨诺定然欢喜极了我回西城时回家一趟说不定她夜里就来城楼找你。”

    “城内近来不会太平静夜间尤其要注意城卫军近日需全勤出动。”

    “你是说公良友琴要退了?”

    “那是当然雍扬城下讨不得便宜他只有退下海去。”

    “他不会据毗陵、泰如以守?”梅映雪倏地在后问道。

    徐汝愚哂然一笑指着城头说道:“城坚墙危守械齐备只需三步二军士一民夫即可固守但要粮草充足若不能战决便需取粮于敌方得长久。卫家、席家撤离毗陵、泰如之际莫不将城野清空毗陵、泰如两府有八座空城六十余座坞堡公良友琴守得了几个?”

    梅映雪薄唇轻抿唇红若流丹望向城连绵数里的敌营轻蔑说道:“怕你也自知公良友琴不会这么轻易逃去的偏装作镇静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

    徐汝愚顿时神情一沮做出一付可怜状说道:“我好不容易给自己鼓足气却让你一语刺破泄尽。”

    梅映雪冷然道:“是你信心不足何必怨别人?”

    “我思前想后亦想不出公良友琴会如何收场?他若与我商量大不了我损点面子在他拔营撤寨之际做上一揖恭送他离去也行。”

    江凌天并未因徐汝愚轻松语言而减少心中忧愁见徐汝愚也看不透其中玄机浓眉蹙得更紧思虑片刻沉声道:“公良友琴定然不会无声无息撤离东海还是让城卫军加强戒备为好。”

    徐汝愚道:“梅老适才也是这么说他与公良友琴几十年的交情应当不会看错这些天小心为妙。”

    正在此时内城匝道西段出现一丝骚乱徐汝愚疾步过去见丁政领着十余人站在那处拦住一队军士正在争执地上停着十多具尸体。

    徐汝愚喝止他们指着丁政:“你说怎么回事?”

    丁政说道:“你看这些尸体便知。”说着揭去蒙着尸体之上的麻布欲要将尸体翻开却被徐汝愚一掌击倒到一旁。

    徐汝愚厉声道:“不管你有何理由俱不得冒犯守城烈士的遗尸这是我下的死令你可知道?”

    丁政一脸委屈满脸涨红欲要再言徐汝愚截住他的话头沉声道:“还敢分辩?即日起你待在西城军营没我命令不得离开军营半步。”

    徐汝愚转身忿忿离开只见沈德潜、万嵘等在探头向这边望向。

    徐汝愚对着江凌天愤愤道:“你西城的人怎敢触我大忌?你回府反省去。”又愤愤不平向后望去极用丹息传语给他:“你将丁政隐藏起来莫让他遭了黑手。”

    沈德潜看着江凌天垂头丧气的离开与万嵘一干将领走下登城道迎上来朗声道:“都尉何事如此肝火把江大人也骂跑了?”

    徐汝愚想起江凌天所说万嵘请各家家主于觞寄阁吃饭一事只觉心中一丝凉意直透胸臆看着道旁浅色的夹竹桃花如一树粉蝶零零乱乱的栖集在那里不时有一二只不知名的鸟雀从树丛中窜出仿佛一支疾射而出的箭翎直刺轻云最在高处悠扬划过一个奇妙的弧度没在城楼那端。

    沈德潜见徐汝愚对自己视如不见一脸窘状沈冰壶在旁小声说道:“适才西城的人冒犯遗尸都尉正为这事生气刚刚还向江大人火呢。”

    沈德潜哈哈二声便将一脸尴尬掩去换上一脸愤然说道:“这也太不像话了沈校卫将此事禀呈陈大人让他严惩之。”

    陈子方是都尉府掌律长吏哨尉以上军职忤逆职令者当由他过问。沈冰壶瞅了一眼徐汝愚见他依然极目青空也就站在那里也就不动声色。

    梁宝快步走下登城道徐汝愚见他脸上惊疑神色疾步登上城楼梁宝在后小声禀报:“敌北营有异动似乎要拔营而去。”

    “不错是撤离的迹象。你派人去东城、西城打探。”

    梁宝未曾走下城楼梅铁蕊与云清虚分别遣人来报东城与西城外的敌军已拔营离去。

    沈德潜建议道:“是否出兵试探虚实?”

    徐汝愚断然否决:“不必敌阵散而不乱被他骑兵缠住反倒不妙。”

    起初像潮水涌来现在又像汐水退去时至中夜城外只剩下空空如也的营寨一地狼籍。

    似烟非烟般的微云烘衬着疏星淡月益显得素光流绮银汉参横。

    派出城的探子6续返回。徐汝愚依旧愁眉不展的望向远方。

    梅映雪也是秀眉轻结低语道:“公良友琴已然退去映雪护卫之职也当告结明日映雪便会返回静湖潜修了。”

    “哦明日就走啊。”

    梅映雪欲言又止终是幽叹了一声飘身离去。

    江凌天看了看她在月下的烟云幻梦般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公良友琴就这么退了?”

    徐汝愚返身走入偏厅将众人挡在门外掩门隐去身影。

    梅铁蕊、沈德潜一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都尉未下判断谁也不敢轻言雍扬此役胜了。城头军士俱向这边攒望过来

    万嵘牢骚道:“都尉大人此举究竟是何意?胜还是未胜追还是不追他现在却不拿个主意就把我们丢在门外算什么嘛?”

    梅铁蕊一脸厌恶瞟了一眼万嵘道:“都尉自有分辨何用你来置喙?”

    万嵘粗面涨红欲争言却给沈德潜拉了一下袍角忿忿退到一边。

    沈德潜道:“公良友琴明明是退了都尉大人一言不难怪下面的困惑。”探头向里望去却见里间灯也未点亮连徐汝愚身影在哪个角落也看不清更不用说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陈子方欲推门进去却给江凌天轻轻挡住。

    “都尉何时不是洞察先机屡有妙策?陈大人还是静待都尉训令吧。”

    “洞察先机”梅铁蕊、万嵘、沈德潜等人听了神色俱是一凛虽说稍纵即逝却瞒不过江凌天一双锐眼。

    万嵘哈哈笑道:“洞察先机江大人把都尉说得太玄乎了吧?”

    梅铁蕊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方收起狂妄的姿态神色却莫名紧张起来睁眼望向偏厅大门。朱红的大门在残月清辉映照之下显得清幽诡异万嵘一阵心紧偏过身去看城下如雪如银的沙土。

    徐汝愚在厅内唤江凌天。

    江凌天推门进出只见暗夜中徐汝愚眸光尤为清亮若藏在深潭中的星子。

    “万嵘对那十多个守城军士背后下毒手。我已让丁政潜出城去了。”

    “丁政揭开裹尸布我便知道了。”

    “哦。”

    “死者耳根穴筋肉纠结显是死时颈下脊椎三寸处创痛难当。城头遗尸向来都是由民夫搬运何需劳动万嵘手下一个左尉?丁政当时若将此事揭穿万嵘当场非反了不可所以我才喝止他吓着他了吧?”

    “我跟他解释过了。想不到你洞悉一切了。”

    “万嵘一个莽夫想在我面前做得滴水不露哼他还稍歉火候。那十余屈死的军士你日后对他们的家眷要多加照料可恨我无法还他们公道。”

    “只是那十多个军士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呢?”

    “哼公良友琴今日突然撤军还不是他们与虎谋皮的结果?门外情形如何?”

    “与你设想所差无几只是想不到梅铁蕊也参与其中。”

    “这有何想不到梅家家主还是梅铁萼梅铁蕊即使向着我们又能如何?”

    “该如何处置?”

    “我这有几封信你让人前去毗陵、泰如、白石寻找陈昂、张仲道、张季道、方肃等人。记住除此四人莫让信落入他人之手送信之人非你麾下死士不可。”

    徐汝愚眸光一黯立时一股忧伤弥漫于整个厅房他无力的挥挥手说:“你去宣布贼寇败退吧。”

    江凌天推开房门望向门外守候的众将说道:“都尉想休息一下。另外将贼寇败退的消息宣布下去吧。”

    城楼守卫的军士立时欢呼起来欢呼一浪簇起一浪立时整个北城陷入欢呼声的海洋中不需片刻全城俱已通传“贼寇败退”的喜讯。

    沈德潜悄悄拭去鼻头渗出的细汗恭敬的说道:“一月来事无巨细都尉皆躬亲施行劳累也在所难免有劳梅将军领人在此卫护都尉我等前去府署公干。”

    梅立亭道:“都尉安危乃是小将职责所在请诸位大人放心。”

    徐汝愚耳中闻听满城的欢呼声幽然自问:“真的是胜利了吗?”

    徐汝愚枯坐至天明方推开偏厅的房门。

    峙守一夜的梅立亭此时依旧精神抖擞见徐汝愚走去偏厅说道:“梅大人过去看过你几次了。”

    他终究没推门进来徐汝愚心想。“哦”然一声表示知道了说道:“立亭你领将士们下去歇息吧我独自去城中转转。”

    窄巷高墙将天空逼迫得也只有那窄窄的一带。石桥垂柳流水曲幽清水游鱼粼粼水光藏金藏银不时有小如拇指的翠鸟从岸壁掠水飞出一点涟漪悠悠扩散开去竟让徐汝愚看呆了。

    “青凤将军也有此闲情逸致在此看水?”水如影由远走近悠悠道。

    “杀戮之身本无资格寄情于此但也望山水淡泊心中杀意啊。”

    “啊。”水如影未曾料得徐汝愚话中杀意如此之甚沉颌并依在徐汝愚的身旁一起向粼粼流水望去明玉般光洁的面庞忧伤如故秀如青山似的弯眉也结着万千浓愁。

    “多谢如影姑娘琴声相伴月余。”

    “能为雍扬尽一分力如影心中欢喜只是如影琴技拙劣未必入得青凤将军的耳?”

    “如影姑娘琴技怎能说……”徐汝愚语音嘎然而止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别脸望向他处。

    水如影心有不甘泪光点点继续说道:“如影自知琴技比不得琴仙子但琴仙子那琴却是弹于霍家听的。”

    “我与幼黎虽无山盟海誓但都能明白对方的情意。那日我身陷魔障未能询得真相已是对她不住怎会再胡思乱想?”

    “你能肯定?”

    “不管事实如何我总需向幼黎当面问清楚。”

    水如影清泪长坠幽幽叹言:“我矢志献身于艺道游走天下收集曲谱造访名家为形势所迫与世家贵胄虚与委蛇笑脸相陪连自己难免也会轻视自己。幼黎也应是如此你误会她了。”说罢掩面离去一脸谔然的袖儿紧跟在后面离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徐汝愚想起旧朝写艺工的一诗来心中暗叹:不知何时与你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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