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右手往身前一搁,抱着左边的臂膀,先噗嗤笑了一下:“别人顺嘴一秃噜我信。至于你嘛……哼!你干的就是抠字眼的营生,平时说话一个字也不肯用错的。我想你大概有什么事要托我为你促成,这就一味地讨好我。没成想,话过了头,倒露了马脚出来。”

    唐书白架起一条腿,似笑非笑地慢慢点了两下头,心里合计了一回,这才放声笑着打趣她:“嗬呦,不愧是进了职业学校的文明女性,眼睛越发毒辣了。听说秘书长高升的消息不日就要发表,以你现在的知识谈吐跟了向南边去,轻易是不会被人识破出身的。”

    丹凤听到这里把眼一斜,一个白眼直飞到天花板上,鼻子里不屑地哼哼出气,跟着又啐道:“还说呢,天下的臭男人还有一个是靠得住的吗?就说你,一块手帕都送得不诚心,更何况那死老头比你还油滑,更更何况还是赎身这样的大事呢?你向来的聪明劲儿,都扔到爪哇国去了?你就这么瞧不明白事儿吗?死老头真要有意带我去,这时候我还能自自在在来这里陪客跳舞?”

    这番话,说来是很有缘故的。如今有头有脸的人物讨小,不像在前朝那时,以纳美妾为荣,转而以征服新女性为平生骄傲之事。可货真价实的新女性,轻易是不肯服从腐朽的妻妾制度的。那么为了撑起这个虚面子,就要造就几个假的新女性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交际场所中觅得一位相好,然后送去职业学校读几天书,等到相好的张嘴便能吐出一车的新名词了,那就不必理会学校给的成绩,反正在金主这方面是可以认可那人已经学成毕业了。丹凤搭上的金主,正是津门市政厅的秘书长施鹤群,是个有万贯家财的阔主,同样效了此法来栽培她。另一方面说,那人的年岁与经济实力也成个正比,所以丹凤一口一个“死老头”地叫着。

    唐书白忙作揖赔罪:“呦,我的姑奶奶,我可冤大发了。如今是新时代,我见多了交际自由的事情,对于抛头露面的女子,那是一个也不敢看低的。况且,我看你们的事早已是车成马就了,怎么事到临头又不成功了呢?别是……”说时,做个意思嘴向二楼一努,压低声音道,“是那起人心太黑,要的价码离谱了?”

    丹凤顺了他的嘴,也就向着二楼掷了个眼神,随后摇曳着套金戒指的手指,笑答:“那不会。我在大华这么多年,替他们赚了少说也有十万的纯利,再要碍我的前途,说出去外人一定都是帮着我,骂这里人不厚道的。”她边说边打开烟盒,用嘴衔了一根出来,又凑在唐书白跟前借火。接上慢慢坐正身子,沉沉叹道,“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受了姓关的累。”

    唐书白以夸张的点头来显示自己果然是到这时才顿悟的:“唔……你有个好姐妹,跟关茂才相好的年月可不短呢。”

    丹凤弹着烟灰好一阵唉声叹气:“是啊,死老头推说姓关的已经没出路了,跟他多沾一点亲就是多一层晦气。这叫什么屁话,我还没有三媒六聘跟着他呢,我的姐妹更是生意上的姐妹。场面上有人是曾打趣他们乃是一对连襟,可那只是劝酒说笑的话,何曾有人当过真?说来说去,他不过是怕他家里的正太太罢了。他那老娘们腿不好,在北边住不惯,待了没几天就回他南边老家的县城里养着去了。这次他去南京,那老娘们就可了意了,巴不得早他一天先飞过去,把屋子守得死死的,这就没人能插进去了。”

    唐书白陪了一声笑:“你猜的大概也是有理的。不过,官场不好混,或者施鹤群的话并不完全是搪塞。可惜了,关茂才并不是被国府拿住的,却是让海光寺抢了先,会不会咬出更多的事完全是未知的。不然他的案子早可以快刀斩乱麻,只要结案的文件上没有纰漏,一切都可以了局的。要是那样,施鹤群就没有不带你走的理由了。”

    丹凤不以为意,眸光中颇有一种看破世事的哀怨:“这事儿讲的是个心,他要有心,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要没那个心,姓关的事情没败露,他照样还得挑我的错呢。可怜我这五年大好的光阴,最好的年纪挑来拣去,结果却是走了眼,害自己一脚踏空。将来,我哪儿还有过去那种资格,慢慢地看慢慢地选。熬到人老珠黄,就要困在这里一辈子了。”

    唐书白不久前还隐隐听到野崎在远山面前谈及关茂才的名字,那时他就疑心,关茂才在东洋人的掌控下活得并不坏。但同时,东洋方面下了令,不许向华人职员走漏有关此人的半点消息。现在,他故意在丹凤面前漏出关茂才在东洋人手里的口风。丹凤的相好,还有她那些舞女姐妹的相好们,都是有路子探出此类消息的,她不反驳便可以视为一种有力的佐证。

    又以唐书白对关茂才的了解,那不是个能吃苦的人,若用酷刑绝不能挨到现在。这又说明东洋人对关茂才是客气的,当然这份客气不是白给的,一定是拿东西换的,或是钱或是有价值的情报。钱似乎没这可能,东洋人一手收贿一手开枪的事情,唐书白曾亲眼见过。那思来想去,只有后者可以成立了。

    这想的工夫,略作休息的舞池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满场男男女-女的欢笑声,换来的却是丹凤沉沉叹息的反应。

    唐书白见她如此,知道她刚才一番话是实心实意的,就要想法子劝她放宽心:“我或者可以帮你一把。关茂才现在不死不活的,恰是最有利用价值的时候。”

    “这话怎么说?”丹凤原就在心里留着一个念头,人还未走或许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守着这一点希望,问话时眼底不免微微带笑。

    谈到此处,算是引入今晚的正题了。

    唐书白抽一口烟,望一眼周围的情形,慢条斯理地分析起来:“这时候能往南京去,必然是安全过关的人。那么,你分析的思路应该是这样的。关茂才这么多年在津门,难道是独来独往的不成?他犯的那些事,难道就完全不与他人相干?那些相干者为了前途着想,一定都忙于撇清,最好的撇清办法就是疏通关系。高升的施鹤群,正好可以给这伙人当保护伞。但有些钱收着是钱,有些钱收着却是个雷。你眼下该做的是,去获得一个详细的名单,规避开与关茂才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极端危险分子。只要你能厘清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无如是揣了一个金矿在身上。你应该去找你那个姐妹,让她跟你合作,把关茂才的官场交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丹凤把单手托腮,一字一句仔细听完。心里自然懂得,唐书白出的这个主意,是提醒她不必钻牛角尖非要随着施鹤群同去南京,完全可以退一步先办了喜事,以副太太的名义留守津门,料理一些施鹤群照顾不到的隐秘事。

    主意虽好,可这时候提似乎太迟了。丹凤因就更加自怜运气太差,气馁地摇着头苦笑:“别提了,我那苦命的姐妹受的连累更深,东洋人为了查办姓关的,还抓了不少舞女呢。对了,你可不要向外说去。这些人都是被请客条被骗走的,所以一开始包括我在内,没人觉出什么不对。后来,这些人总也找不到了,大家虽想着事情大概很坏了,到底还只是当了一个迷题在猜呢。直到一天夜里,死老头喝多了说漏了嘴,告诉我说他们从前一班酒肉朋友,发现自己的相好一个两个都找不见了,七弯八绕地打听出来是给东洋人抓去的。大概嘛好像是为着,是……”此处丹凤似乎很难把原话复述起来,只能模模糊糊做个大约的描述,“反正意思就是姓关的拿了人家的钱,转头又去坏人家的事吧。我听那口气,恐怕我的姐妹是不在了。”

    这又多给了唐书白一点讯息,东洋人果然没有把关茂才的事想得太简单。再联想到野崎突变的态度,看来这次他有栽跟头的危机了。

    不过,唐书白并不自危,反倒是兴奋地叩着桌子,笑说:“不碍事不碍事!就是你扯不清那里头的利害关系,也还有一条出路呢。不过说项的话,绝没有让本人开口的道理。不如……你趁这几天赶紧找个机会,让我跟施鹤群碰个头,我来替你圆这件事。”

    照说有人殷勤地表示要帮忙,本该是件宽人心的好事。可这份热心出自唐书白,就不免惹得丹凤柳眉紧蹙,对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往烟缸里掐灭了烟头,冷哼道:“别哄我,我知道你藏着掖着的是个什么意思了。可我告诉你说,死老头是个美国派,向来是避免与你这种亲日派交往的。你想借我的关系和他碰碰面,直说就是了。我不是那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的人,你替我出的主意果然是好,那等我的将来落了定,我自然也会替你效一回力。可是说项的事,我却不敢托你。别到时候好主意是你出的,事情也是被你给说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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