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子开动了,唐书白也是一刻不肯安宁下来。他兀自笑起来道:“伯母您瞧,我刚才虽然废了老半天的话,却全是答非所问。我呀姓唐,也是做记者的,和令嫒是相熟的朋友,您就喊我小唐吧。”

    闻言,厉凤竹不由得打了个颤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表示着抗议。因就赶紧插在中间说道:“妈,您喊他唐先生或是唐主编都使得。”抢白时,暗暗冷嗤了一声,嘴角僵硬地抬了抬,顺手把小如甫往怀里带了带。她原意是觉得在动作上强调车里有孩子,也许能让对方收敛几分。可是转念想去,一个残害爱国人士的汉奸,能想到这一层吗?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空,叹息着把歪斜向小如甫坐的身体略略地转回去一点。

    今日她穿的是很应季的白底子印花短袖旗袍,裙长刚刚过膝。但要一坐下来,裙摆向上一缩,自然会把一对膝盖给露出来的。她的余光里瞥见后视镜中有对眼珠子,不安分地飘过来飘过去,这就把手包放在膝盖上挡了挡。

    再看厉老太太呢,听人说话的注意力总不落在重点上,因此笑得愈发合不拢嘴了:“还是位主编呐。那我应该叫一声唐先生的。”

    唐书白哈哈笑了两声,点头道:“这样也好。我也老大不小了,工作上人家喊我一声老唐那还当得起。可是到了生活中,对了您这样的老人家,我虽是不敢把辈分丢了,但您要真叫起小唐来,我听着也难免要害一下臊。”

    厉老太太见他如此和气,不免就要多说上两句话:“不是那个意思,我叫唐先生小唐顺口倒是很顺口的。只是你比我年轻是年轻,可到底是位有学问的主编,我要真叫了小唐,可就听着不恭敬了。”

    唐书白笑答道:“伯母的礼数可真是周到呀,我看贵府上在这方面倒是很讲究家传的。”说罢,眼望了后视镜里的厉凤竹顿了足有三四秒钟。

    从始至终都会错意的厉老太太,对于这句话自然也领悟不到真意,还以为唐书白是责怪他们家的小孩子见了长辈一点表示没有。这就不由地涨红了脸,轻推一下小如甫的肩膀,小声教着他道:“你叫人没有,快叫……”

    “对啊,快问唐先生好。”厉凤竹挺身而出,赶紧地剪断了母亲嘴里快要蹦出来的两个字,“如甫,你的岁数也上了二位数了,出门见人的礼节要牢牢记在心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别让长辈总跟在你身后提醒才是。”

    当着面不好撕破脸皮,更不好得罪唐书白。可这孩子是怎么流落到关外的,他的父亲还有两位外祖是死在谁手上的?他喊旁人一句叔叔伯伯是礼数,但要这般礼待一位汉奸,比认贼作父也没好到哪里去。厉凤竹听不了这样荒唐的称呼,自然要设法阻止。

    厉老太太认为这样称呼太生分了,甚至此时已经把心思费得很长远了,已顾虑到若这样叫惯了,将来要改口时,恐怕会难上加难。可她看女儿的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好说什么。

    小如甫朝身子两边各望了一眼,方才低声叫道:“唐先生好。”问好时,头还微微地向下一点。这一点虽是表示敬意,然后他低下的头竟是没有再抬起来过。

    这种样子要是对着别人来做的,厉凤竹自要对儿子的礼貌表示出赞许和欣慰,但对方是唐书白,礼貌却变成了一种错误,只是她不好去说破罢了。

    唐书白却很是厚颜地给自己改换了一种称呼:“好,这孩子可真是懂事呀!改天,叔叔再来看你——和你姥姥。”

    话里拖的重音,引出厉凤竹一记恶狠狠的眼刀。好在是快要到地方了,她岔开话题,索性就当没听见似地和母亲说话:“妈,咱们赶紧下车吧,别打扰唐先生办正事。”语毕,也不等车子停稳,就急吼吼地推了车门,逼得唐书白只好踩下急刹车,厉老太太一个没坐稳差点就要把脸摔到前座靠背上。

    “怪我怪我,伯母没磕着吧?”

    “不不不,原不怪你,是我们家姑娘下车下得急了点儿。不过,你也别怨她这么的大年纪,还像个孩子似地爱着急。实在是这个时间,最好得让我的大宝孙赶紧回去睡一觉养养精神。”厉老太太回想着自己的话,恐怕是说错了的,要是让唐书白觉出厉凤竹凡事都以儿子为先,似乎对于改嫁是要起一点阻碍的,这就赶紧地补上一句,“妇道人家别的本事没有,对于家里的老老小小,那是样样都能料理妥的。”

    要说今天说的这一车话,厉老太太可是超常发挥的。她所知的一切斯文语句,能用的都用上了。

    厉凤竹听了却是心里不痛快,哪还会管他二人怎么样说,自伸开双手,往小如甫的胳肢窝上一扛,带上儿子大步一跃就要跑起来。至于厉老太太,她不是不想管,只恐怕眼下的局面已不是她拉得回来的,便也随老太太的高兴吧。等一切事情料理停当了,再找个时间慢慢地解释周旋,也是一样的。

    无巧不成书,这种奇怪的情形,正巧让王富春给赶上了。他一见有此咄咄怪事,便赶紧叫人力车夫悄悄靠边停下。待付过车钱,立刻闪身躲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目送了厉老太太下车。静等着唐书白停好了车子,方才悄悄地快步追到他跟前去,迎了他下车,口里还不忘说着:“喂!你怎么都已经……”那手指也是向了厉凤竹暂住的阁楼上遥遥地一戳。

    这时候,厉老太太才刚走到印刷厂进门的小院子里,便被唐书白再次喊了回来,煞有介事地介绍了起来:“伯母,这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密斯厉的同事,当然也是上司,《大公报》的王富春王主编。”

    唐书白在说到上司一层关系时,语速快而口吻又是满不在意的,只对其他两句话格外着重。

    王富春看怪物似地望着唐书白,连丢了好几个眼神过去,责怪他这是在给自己添事。不过,表面上还得敷衍着问一声“老伯母好”。接着,王富春伸了胳膊出去,厉老太太却蹲下身行了个老礼。

    这场面,确实是有些尴尬的。

    厉老太太红着脸,想说两句感激报社收留他们一家三口,却怕自己这个老式人物一开口就要闹笑话,因就不断地连问了几句“主编先生您好啊,您家里人也好啊,都好啊”,一路地退回了院子里。

    王富春被她转身疾跑的拘束样子逗得一笑,转头又对唐书白埋怨起来:“你究竟搞的什么鬼呀?你爱玩儿那是你的私事,我本来也无权干预。但你不能来闹我呀,拉着我和那个人的老娘介绍个什么?你知道我刚才有多别扭嘛。我说你笑什么呢?你别是专门挖了坑,要看我的好戏吧!”

    唐书白果然笑得更大声了,连连拍着他的肩膀道:“咱们呀先不谈私事,就在那些公事上头,我还照样地要与那个人维持一下表面的和平。可你作为她的上司,倒是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态度。你让我怎能忍住不笑呢?”

    “那个人是你的那个人,和我有什么相干的?常言道,祸不及兄弟呀!”

    “你这话不通呀,打个招呼也很寻常,怎么能跟祸不及兄弟的话攀扯上呢。”

    王富春让了唐书白往报社里去,摆摆手道:“得得!不说这个了,你托我办的事情我都料理得差不多了,晚上你要出面见见吗?”

    只见唐书白的食指沾了沾鼻尖,默不作声地拔腿往办公室里快走着。一直到关上了门,他才方便说话:“合适吗?我托你联络的,都是些素来不喜欢参与正治的学者,要是让我出面,恐怕他们抬脚就要溜啊!”

    “你又不是公务员。”王富春哼了一声,本想扭头去喊个人进来倒茶,这又觉得不大方便,只好自己动起手来。

    “可在别人眼里是啊。”唐书白往办公桌前一坐,一双脚架高,就这么大剌剌地斜躺在椅子上,“老兄,全津门的报人,除你之外,哪还有人知道这‘公私分明’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王富春一边泡茶,一边深以为然地说着:“我也顶讨厌这一层。这要是在文明国家,大家对于议题该讨论则讨论,该争吵也争吵,但下班铃一打,大家回到生活中,立刻又恢复成无话不说的老朋友了,这才是一名学者该有的样子嘛!不过你放心,我总会找到办法让他们领悟到,新派人物之间应该建立起新派的人际关系。立场固然可以不同,但要议论学术,就要包容下所有立场不同的业内人士。”说罢,递了一个陶瓷杯子过去。

    唐书白把脚放了下来,微微站起一点身子,双手接过来,抿了一块小口,方才笑道:“这次可全要仰仗老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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