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白把手插在裤兜里,丝毫不为她的言语所打动:“不是我要压迫同胞,是蒙昧的同胞至今还不懂中国的前途在哪里。东洋用事实证明了黄种人可以走入现代文明社会,他们给整个亚细亚带来了希望。可国人因为闭锁而自负,抵死不愿承认东洋的成功,虚心求教有那么难吗?”

    厉凤竹听得出来,他的语速在加快,声音逐字抬高,这种细微的变化,体现了他真实情绪的转变。遂趁势紧逼着反问他道:“但求教一定要下跪吗?站着很难吗?”

    “穷酸文人!”唐书白嗤笑着,往地上喷了一口唾沫,“东洋为了现代文明付出了怎样的努力,轮到中国改变了,却连头都不肯低一下,就要人家奉上成功经验,你们是有多高贵?还做万邦来朝的白日梦吗?学子开蒙付给老师束脩,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你都不懂?”

    “你觉得东洋人在中国取得的,是干干净净的束脩?什么样的老师,会要学生家里血流成河?”厉凤竹依旧站在进门的位置没有动,当她说到激动处,肢体语言跟着放大,手肘打着屋门,发出砰砰两声响。

    汉奸,那也是个有三六九等分的“职业”。按地位高低分,这很清楚明白,方笑柔暂时还是跑腿的一类,唐书白是能无限接近决策层的一类。按知识高低分,表面看也是清楚的,唐、方二人都算是堕落文人,而那些在街头收钱闹事的混混,也许连个正经的名姓都没有,又很少有人会把他们的诨名记在心上,可数量上却占了绝对优势,足可说是多如牛毛了。按秉性良莠分,乍看之下很清晰实际却是模糊的。譬如还是那些闹事者,看着十恶不赦,但细究下来他们的沉沦是受了无知识的拖累,倘有机会学习正邪善恶,未必会走这样的路。反是唐书白,以及铁拳团那些人物,表面看是斯文,本质却落在了“败类”二字之上。他们读过书本该明事理的,可在遭遇了可怜可悲之事时,却抛下了正与善,走向了邪与恶,其行为着实可恼可恨。

    那么,斯文败类怕什么呢?他们在理智深处,绝对是知道自己理亏的,却又仗着自己读过的书,从字缝里抠出些歪理作为辩解,以求自我安慰。因此,他们最怕的便是真话。只要把汉奸文人心底清楚明白的事情拉出来说上一说,管保他们登时就要吹胡子瞪眼。

    唐书白就是如此的,跳起脚来直吼:“问题就在这儿!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因为许多民众根本不知道实情。实情是,只要他们不反抗,东洋绝不杀任何一个投降者。中国民众知识尚低,读者处于没有适当批判咀嚼报刊报道论说的能力,只是麻木地相信,在排日问题上完全是人云亦云。”

    跑到别的国家来,高喊投降不杀,这分明就是入侵的罪证,却被他用来证明东洋无罪,如此可笑地睁眼说瞎话,可见他这会儿是恼羞成怒了。

    厉凤竹昂了头,把嘴一撇,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在双眸转动的时机上,巧妙地又留意了一次时间,离一点钟只差一两分钟了。

    而唐书白今日,似乎也不是闲着的,恰也抬了手腕看了眼,顺势伸出一根指头,冲了厉凤竹愤怒地乱摆了一阵,下一秒就做了摔门而出的架势。他在一只脚踏出门槛的瞬间,楼梯转角上正有位金发碧眼的青年人向上走着,还单手提着一个笨重的工具箱。那人的脚步声很轻,当他的脚跟完全落在最后一阶时,有过极其短暂、不易察觉的停留,紧跟着又继续向更高一层楼爬着。

    警觉的唐书白心如明镜,立刻偏了一偏头,却并未将眼神定在厉凤竹身上,只是加快动作地将门碰上了。他此前就知道约翰逊又开始和厉凤竹走动了,但他在今天以前,还不曾知道这二人的合作不单是不计前嫌的,甚至已经亲密到了可以让厉凤竹坦白住处的程度。

    至于那位西方面孔的青年人,在更高层的楼道上站了站,微微前倾地冲楼梯上一路向下旋的身影望了望。看着情势安全了,方才小心翼翼地又回到了厉凤竹所在的那一层楼。他是受了约翰逊的委托,说好听了是帮助厉凤竹,实际他首要的任务还是来摸底细的。

    这不,人未进门就首先得到了一个线索。按约翰逊所描述的情形来说,厉凤竹还处在慢慢往唐书白身边贴去的阶段。可实际来看呢,他们已经发展到才分别几个钟头,便要见上一面的程度了。

    来自两个国家的三个人,背后又分别代表了三个不同的立场,谁和谁都是隔了一层,谁对谁都有着深重的怀疑。

    厉凤竹想要的就是唐书白在出门时,与约翰逊的人打个照面,然后让双方无止境地向下去猜测、防备,再多方面地考量,任谁也不敢鲁莽粗暴地对待她。至于,纸永远难以包住火这一层,那就唯有尽所能地去抢时间,赶在唐书白知道厉凤竹的软肋前,也赶在约翰逊知道厉凤竹并没有真地与唐书白建立男女朋友的关系前,把儿子给救出来。

    当笃笃笃三下敲门声响时,厉凤竹正满屋子乱转,那因忙碌而冒出的一脑门热汗,瞬间被吓得如结了冰一般,刺着她的皮肤往骨头里扎进去。

    “来……来啦来啦!”厉凤竹抬手抓着两边的短发简单梳了梳,便跑去开了门。

    “密斯厉。”来者穿着体面,微笑地表现出一种老朋友见面的姿态,在行贴面礼时,附在耳边道,“我是皮特。”

    “欢迎,恭候多时了。”厉凤竹挤出笑意来,向了他回礼。一双被汗浸透的手,连对方的衣服角都不敢碰一下,深怕被他看破了自己的紧张。

    等人进屋后,厉凤竹方才悄悄地把手蹭到后腰上擦了擦。

    皮特把提来的工具箱放下,向主人要了一杯凉水。然后,在这间于他看来不过巴掌大的窄小公寓里走了两步。已是如此拥挤了,却还在屋子中间硬生生垂了一道泛黄的纱帐来隔断空间。帐子内,靠墙摆了一张床,床边有一双黑布旧鞋,综合颜色和尺寸来看,应该是一位老妇人所有。床上的毛毯拢高着,透着纱帐隐隐绰绰可分辨到有一角衣袖露在毛毯外边。

    又是因着挤窄,那厨房不过是名义上说着好听罢了。若撤去纱帐,那么卧室就直接连通了餐厅,而餐厅实际又有一半的空间越界到了厨房。是以,厉凤竹去倒水,实际不过是折过身就能摸到灶台上的水壶了。在这种情况下,皮特是没法钻进纱帐里就近观察的。只要瞒过他的肉眼,那约翰逊自然会收到厉老太太就在公寓内的错误情报。此外,还要附加上皮特在见到唐书白来过这里的迷惑讯息。

    瞒天过海之计,虽不高明却也够用。

    不过,毕竟是在钢索上行走,厉凤竹心中的惊恐不但是不能消除,甚至有些难以掩盖。她手心里又渗满了汗珠子,怕端着玻璃杯会打滑,因此不敢端着递过去,只是放在餐桌上慢慢地推到他跟前去,并请他坐下来。

    而餐桌也是兼具了多种功能的,吃饭是不必说,写稿也会用到,就连电话机也要暂时地摆放在桌角上。

    厉凤竹盯着地上的工具箱,拿眼神征得同意后,双手捧着也就放到了餐桌上。

    皮特受过一定的训练,自然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他想着,来之前约翰逊吩咐他多多留意厉凤竹的母亲。可是,横空出现一个日方代言人,着让他看到了更有价值的情报,立刻就意识到应当要转变此行的目标及策略。

    “这可不是‘贵重’二字所能形容的宝贝呀。”厉凤竹颇为感慨地兀自低语着,顺势将手搭在工具箱的开口处,借行动催促着皮特赶紧工作。

    随了一声淡笑,皮特感慨道:“密斯特约翰逊对我说时,我还有些将信将疑。见了面,你确实是位干练的急性子。”

    厉凤竹客客气气拿了一柄蒲扇在手,替他扇着凉风:“我看你年纪比我小些,我可以直接叫你皮特吗?你的口语相当不错。”

    “当然可以啦。”皮特注意着她握扇的手,脸色沉着不变,甚至还微笑了打趣,“怎么说呢,我是在津门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可以这样说吗?似乎不大通,可又想不出来应该怎样表达。”

    闻言,厉凤竹的嘴角不由笑开了些:“口语这方面其实达意即可,我是懂得你的意思的。不过我也好奇,在津门出生长大的侨民就读的都是侨民学校,那里并没有中文课呀。”

    “带我的阿妈是个中国人,我算是耳濡目染的。”答完这一句,皮特终于架起一副银丝边的眼镜,展开了工具箱。不过,在他操作的时候,眼神落点更加飘忽不定。尤其是对厉凤竹站定在身后替他打扇子的举动,早已引起他相当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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