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寂,有马车徐行。

    深秋,北方的风已带了那么点透骨的冷,江南风尚雨多情。

    点点细雨润着秋意,落落马车一路行来,终究,快近了东都。

    东都虽冷,但又让人温暖、像有家的感觉。东都虽远,但又让人安宁、是游子倦意的归宿。

    裴茗翠坐在车上,终于等到不用听雨打车厢声声响,掀开了车帘,夜空如洗,雨歇云散,天上繁星点点。

    “小姐,风大心着凉。”影子道。

    过了许久,裴茗翠缓缓的放下了车帘了声,“多谢!”

    影子笑了,“小姐,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

    裴茗翠想要笑,却是一阵剧咳,红帕掩住红唇,拿下来的时候,嘴边一点血,血比红帕红。

    影子眼中已有泪痕,轻轻的帮裴茗翠捶着后背。裴茗翠咳了良久才停,突然问,“你怨我吗?”

    “小姐何出此言?”影子异道。

    “若非因为想照顾我,你多半早就嫁人了。我知道,你想还我的恩情。”裴茗翠歉然道:“你虽是我的影子,可这些年来,无论欠了什么,其实早就还清了。我自私不放你走,只是因为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说到这里,叹口气,再次掀开车帘,望向天上璀璨的星。

    夜晴,星明!

    影子低声道:“小姐,你只要不赶我走,我宁愿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裴茗翠怔半晌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问“现在河北如何了?其实……没有我的事但我总喜欢问问。”

    影子道:“李玄霸自从斩了老爷一足后,就又没有出现了。他真狡猾,每次出手,都让人难以捉摸。就算小姐你都以为他在西京、他在革原,想着守株待兔。却没有想到他早就潜入了河北。我们都知道他诡计多端,奈何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裴茗翠听及父亲被斩一足的消息后,竟然没有半分怒容,只有深切地悲哀,“我爹走了这条路,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可他就像我一样!我们不愧是父女,牌气都是一模一样,一样的倔强一样地执着一样地让人难以理解。”

    “可李玄霸他怎能?”影子欲言又止,满眸的愤怒。

    裴茗翠道:“当初我爹被萧布衣断了一臂的时候,若是能醒悟,何尝不是个结局?郎山一战,你死我活之战,他断了我爹一腿,那也是没有退路的事情。他若落在我爹手上以我爹手段之辣只怕要打地他死无全尸!”

    “小姐,你怎么为他说话了?”影子急道:“你难道……”

    “没有一分都没有。”裴茗翠似乎知道影子要说什么,斩冰切雪的截断。

    影子低声道:“这辈子,其实有个心爱的人陪伴,望着日升日落就足够,不知道人为何那么不容易满足呢?”

    裴茗翠道:“那是你我的想法,男人……想事总有不同了。”

    “小姐多事情都明白,那为何还要找他?”影子小心翼翼的问。

    “或许我和我爹一样,坚持一件事服不了自己放手。”裴茗翠漠漠道:“我其实只想见他一面,和他说上几句,但为何那么难?他太了解我,但是好像又根本不了解我!我放过了李孝恭,一直不再出手,难道他还不明白?”

    “或许他问心有愧。”影子道。

    “问心有愧?”裴茗翠讥俏道:“他这种人,也会问心有愧?”

    “他当时并没有和老爷拼个你死我活。只等到大局已定的时候就收手。他……”影子见裴茗翠不悦的脸色,终于止住。

    想了想,影子又道:“河北除了郎山一战外近也是风云突变。我听说……李世民兵快如风,攻势汹涌,竟然在短短的日子内,不但下了上谷,而且过涞水,连取涿县、良乡两地,大破笼火城,已兵临涿郡城下!而李孝基、李道宗二人亦非等闲,兵锋所至,郡县皆降。他们出井关,不但连收恒山、博陵两郡,南下已入赵郡,李唐东征军眼下已攻入河间博野,直逼乐寿,气势汹汹!李唐和东都对决的日子,很快要到了。”

    裴茗翠道:“李玄霸一招棋,将河北半数地域飞快掠入李唐地掌心。他们既然不择手段,和突厥结盟,那当然就不需要窦建德、罗艺碍手碍脚。李玄霸果然大气魄,想必是决定和萧布衣放手一搏,萧布衣棋差一招,可也不用着急。”

    “萧布衣并不算急。”影子说及萧布衣地时候,语气高兴些,“他还是老样子,出兵稳中求胜。小姐不早说了,眼下李唐虽有地利,但是萧布衣实力并非一般雄厚,两虎相争,胜负难料。”

    “萧布衣两世为人,看的自然就多一些。”裴茗翠喃喃道。

    影子问,“死人真的是两世为人吗?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裴茗翠道:“我只是听说如此,具体的情形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肯定。萧布衣现在怎么样?”

    “他这一张嘴,真的可以抵百万雄兵。谁都以为,李唐军杀入河北,他会全力的对付河北军。没想到他只凭一张嘴,就说服了苏定方带万余兵士开关献城。结果苏定方又去劝降阳、曲师从二人。曲师从决定跟随,阳却是决意不肯。”

    “那阳多半回转乐寿了?”

    影子佩服道:“小姐一猜就准。”

    “他们河北军毕竟和徐家军不同加仗义一些。徐家军一番杀戮,结果两败俱伤,河北军到现在还有兄弟之义,可说是求仁得仁、求义得义了。”裴茗翠道。

    “是呀本来姜阳孤立起来,手下地兵士也开始离心苏定方颇有威望联手曲师从要杀阳轻而易举。但苏定方宁可自贬官职,也要请萧布衣放阳回去,萧布衣非同一般,竟然就答应了。”

    “萧布衣放走个阳,换得苏定方地死心塌地值了。”裴茗翠提及萧布衣地时候,双眸也有些亮。

    那是她地朋友,那是她地知己,或许马邑初见地那一刹,她就知道,这是个做大事的人。因为她阅人无数,早就看出,这人有着越本身年龄的从容和成熟。

    这种人,并不多见所以她立即接近她希望大隋多些这样的

    人才。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萧布衣本是死人,或许和太平道有瓜葛,所以她恍然,但她并没有和萧布衣成为敌人。相反……她认为这世上,只有萧布衣了解她!

    可了解的男女,往往不能成为真心地爱人。因为了解所以就不再有那朦朦胧胧、疯狂、再加上刻骨銘心的爱。

    所以她不了解李玄霸李玄霸亦还是不了解她!

    他们之间,纠葛不清难言对错。

    “李玄霸自诩聪明,可这次想必是错了。”影子突然道。

    “哦?为何这么说呢?”

    “他击杀了罗艺、窦建德,同时和幽州、河北两地为敌,实在是不智的举动。”

    裴茗翠闭起双眸,良久才道:“我还没有见过李玄霸有过不智的时候。”

    影子有些然,低声道:“小姐,那我错了。”

    裴茗翠睁开双眸,微笑道:“他和萧布衣的想法来就是难猜。罗艺和薛家四虎的恩怨现在路人皆知,罗艺当年暗算了世雄,定当让幽州震动。我们后来也查明,当初郎山上人心惶惶,自谋生路,但薛万彻并没有死!只要他不死,李玄霸一口气为他击杀了两大仇人彻如何不感恩戴德?就算没有万彻,我想氏眼下也会选择关中。薛氏在幽州来就是那里最大的门阀,得万彻帮手,李世民取幽州之地何难?我爹蓄谋这久,才想出这个策略,找到罗艺的弱处。李玄霸一出手,就鸠占鹊巢,收了幽州诺大的疆土,如果这都不智,那真地不知道什么是大智了。”

    影子羞涩地笑,“这种男儿的伟业,也只有小姐才能揣度,我一个小女子,想不了那么多。可小姐……河北军剩下的还有实力,肯定要和李唐硬拼。窦建德和徐圆朗不同吧,徐圆朗死了,众人散,窦建德死,我只怕河北军更加齐心了。”

    裴茗翠道:“现在河北军的实力和李唐相比,弱了多。河北军征战多年,大将死伤殆尽。汜水一战,萧布衣就给了河北军沉重的一击,之后又先后分化打击,河北军实力早就惨不忍睹。如今苏定方又降,罗士信下落不明,不知生死,王伏宝这久没有出现,甚至窦建德死后都不出现,以他和窦建德兄弟情深,多半也死了,不然我想,他爬也要爬到郎山吧?眼下能提得起的不过是个刘黑闼加上寥寥无几的热血兄弟,一股仇恨之火,少兵无援,如何能持久?李世民若连这些人都无法解决,又如何能和萧布衣一战呢?”

    影子若有所思,“小姐地意思是,李玄霸想让李世民击败河北军,振奋士气,然后再和萧布衣一决死战?”

    “两军交战,固然要看实力,气势也是颇为重要。”裴茗翠闭上双眼,“李玄霸是个骄傲地人,多半也想堂堂正正的击败西梁军不败地神话吧?”

    “所以他选择大肆宣扬,从暗处到了明处?”影子问。

    裴茗翠憔悴的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之色,她闭着双眸,良久才道:“或许这是用意之一……”

    “他更深的用意是什么?”影子忍不住问。

    裴茗翠缓缓摇头,“不知道。”

    “李玄霸一直暗中行事,这次却是大张旗鼓,搞的人尽皆知,他有什么用意呢?”影子自语道。

    裴茗翠这次连头都不摇了,似乎已沉睡。

    车行,夜静有声。车厢中,寂静一片。影子看了裴茗翠良久以为她睡熟,才要给火炉加点炭为裴茗翠盖上衣。没想到裴茗翠突然睁开双眸问“我交代你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暂时还没有眉目,但是我已让他们抓紧去查。”影子惶惶道。

    “为难你们了,那件事查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有时候刻意地去找,反倒难以得到答案。”裴茗翠道。

    影子叹气道:“过的太久了,知道当年那些事地人没有几个了。”

    “长孙顺德可能知道。”裴茗翠突然道:“当年他被人所骗回转中原,等赶回地时候,千金公主已被害死,他痛不欲生,这才意志消沉,他一直怀疑害死千金公主的主谋就是长孙,甚至因为此事对长孙晟破口大骂这件事西京的老臣多少知道。长孙家中长孙顺德本来是长孙晟之后的二号人物,但因为此事,他视长孙为仇人,长孙临死都没有得到他的谅解。对于当年千金三姐妹地事情,若说这世上还有几个人可能知晓答案,长孙顺德多半能是一个。”

    影子眼前一亮,转瞬黯然“可我们多半逼不出他的话来。这人看似颓废却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李唐多大事都是他来出谋划策若是真论功行赏,他也是贪图权势之人,地位只怕早在裴寂之上。但他不求升官,甚至几次故意犯错,请求李渊贬他的官职……”

    “这才是聪明之举。”裴茗翠赞道:“想多少门阀中人恃才放旷,官至极品,但当年的八大柱国到如今,还能长戚不衰又有几个?长孙门阀数代能游刃有余,到长孙顺德这一代,并未衰败,反倒更加强盛,长孙顺德功不可没。”

    “可他为情所伤,这样的一个人物姐总不忍心对他严刑拷打吧?”影子道:“我们要出手擒他,他猝不及防,不见得能逃脱我们的布局。”

    裴茗翠疲倦的摆摆手,“他这种人,我们应该敬,而不能用极端的手段。我再想想,或许过一段时间,我会亲自找他谈谈吧。我想……他对当年之事,只怕也有多不解,也希望找个人谈谈。他幽幽这些年,沉默这些年,我想……不用强追,他也会把当年地往事说出来。”

    影子点头,“我让他们尽量安排。”

    裴茗翠望着璀璨地夜空,突然道:“我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如此良夜,若有瑶琴陪伴,也不算虚度了。”

    影子闻弦琴知雅意,知道裴茗翠想听琴,又怕她累。裴茗翠对她,已和姐妹一样。影子虽纱巾遮住脸,可看裴茗翠的眼神满是关切,并不多言,伸出手来,摘下车壁上悬挂的一张瑶琴。

    她十指芊芊,有若春葱,谁见到,都认为这是弹琴手,而非是杀人手!

    盘膝坐下,放下瑶琴,影子手指轻拨,只是铮的一声响,马车的滚滚车轮声,似乎都被屏蔽在

    车厢之外。

    夜凉如水,琴声如,这如水如地夜,慢慢地笼罩了裴茗翠……

    她已疲、已倦,还能支撑下去,倚仗的却是女人那种骨子里面地坚韧。可等琴声一起,她就真的睡了。只是睡梦中,娥眉还是轻敛,似乎眉头心头均是愁!

    影子见裴茗翠熟睡后,这才为她盖上衣,静静的到了一旁,坐下来看着炉火。车行极稳,车夫就像这辈子活在马车上一样,闭着眼晴都能无误。影子双眸明澈,有如繁星落到了眼帘,望着那红红的炉火,若有所思,不过过了多久,这才倚着车壁睡去。

    天明时分,马车已到东都。

    当第一缕阳光落入车厢的时候,裴茗翠耳边早没有了如的琴声,却多了水声。

    水是洛水。东都城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请停车。”裴茗翠道。她话音才落,车已如铁铸般停下,车夫嘶哑的声音传来,“小姐,入城还有里许。”

    “我知道,我想看看洛水。”裴茗翠披上衣,下了车。影子早已醒来,紧紧跟随,阳光金灿灿的落在裴茗翠的身上,为她纤弱的身躯蒙上层淡金之色。她行向洛水,拖出个长长的影子。影子不离不弃,就站在裴茗翠的影子中,不引人注意。

    望着远处巍峨的城似山岳耸立,见着近处金色地水如金蛇狂舞裴茗翠突然有种熟悉的陌生,久久出神。

    她一生忙碌,满是门阀高贵,心思全是权势争衡,却少见这种金色地水、云笼地天。

    蓦地想起当年带萧布衣来到东都之时,就见他眼中出神,呆呆的望着洛水,不知道可和自己现在一样的想法?

    鼻梁微酸,记得当日对萧布衣所说之话。

    她那时候,只以为爱侣早死、江山倾颓、圣上疲惫、姨娘虽近在眼前,却远在天涯是最惨痛的事情。不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才带萧布衣来到东都。可她那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过原来那种悲惨比起现在,不过微不足道。

    萧布衣,如果能再重来一次的话,你是否选择和我相识?,

    当初所言如犹在耳,裴茗翠想起自己问这话地时候,心情惨淡,就算太将那全部的光辉落在她身上都照不亮她如灰的心境。可现在呢?

    泪目水滑落打湿衣襟,有如晨曦微黄革叶上的清露点点滴滴。

    过了许久,裴茗翠这才转过身来,平静道:“走吧,进城。”

    东都大城,一派平和的气息。

    虽是清晨,可城已开,盘查虽严,但秩序井然。出城入城之人没有半分不耐,反倒有种安乐的气象。

    谁都知道,如今天下未定,谁也知道,如果说天下最安定的一块土地,就是这里。

    若是能用秩序换取安宁,他们当然心甘情愿。如今西梁王河北金战,不能不防敌人混入城中捣乱。

    车子到了城门前,早有兵士上前询问,态度一丝不芶。车中递出一块令牌交给车夫,车夫交给兵士。

    兵士只看了一眼,神色肃然,只说了句稍等,就急急的奔了出去。

    裴茗翠一言不,静静的等候。她不急,她这一生都是有条不紊,就算当年得知李玄霸死讯后为他报仇都是如此。

    不多时,城门处已快步走出一人。那人虽眉间眼角有风霜之色,但精神极脚步矫健,多人都知道,那人叫做孙少方,如今是忠勇郎将,已官至五品,主要职责是负责卫护东都外城地安危。

    五品官在东都排起来,算不了什么,但此人跟随西梁王出生入死,实为西梁王地亲信,就算朝中一品大员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叫一声孙郎将。孙少方少有架子,虽是巡城,如今寻常之事,已不需出马,这次这辆马车竟然有劳孙郎将过问,过城的百姓都是有些异,不知道有什么明堂。

    孙少方得兵卫指引,径直走到马车旁,抱拳施礼道:“可是裴小姐吗?”他接到令牌后,立刻出来迎接,因为这种令牌萧布衣出去的绝对不过三块。萧布衣有令,只要持这种令牌的人前来,无论有何吩咐,不威胁社稷,一律照做。

    而裴茗翠,就是持有这种令牌之人。

    孙少方见马车虽朴仆素,但幽香暗传,已猜出是谁。裴茗翠掀开车帘,微笑道:“有事要见徐将军,有劳孙郎将了。”

    孙少方见裴茗翠记得自己,精神一振,含笑道:“这面请。”

    孙少方上马前行,当先开路,众百姓见这架势,早就静静的闪到一旁。裴茗翠倒有些歉然道:“我本不想惊动太多人。”

    孙少方笑道:“可西梁王吩咐以礼相待的人,在下怎敢怠慢?”

    裴茗翠脸上终于露出温暖的笑,“我久没有见到西梁王了,希望走之前,能再看他一眼。”

    孙少方道:“西梁王有时候也对我们裴小姐是奇女子,他也想常见。只可惜河北一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裴小姐……你很快要走吗?”

    “或许很快。”裴茗翠模棱两可。孙少方不便多问,竟一路将裴茗翠弓到徐世绩地将军府。影子在车厢中低声道:“小姐,萧布衣果真是个有情有义地人。在东都能得到如此礼遇,只怕你是第一人。”

    裴茗翠若有深意的望了影子一眼,然后扭过头去,隔着卷帘望向府前站着地一人。

    那人随便在那里,有如府前的大树参天。

    裴茗翠知道这人正是东都的参天大树,徐世绩虽无显赫战功,但在萧布衣征伐之际,能将诺大个东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昌戚鼎丰,非大才不能!

    绩望着马车慢慢行来,想上前,移不动脚步,想微笑,却心情澎湃。那时候的他,心中只想着藏在身上,那每晚都拿出一榄纸上的八个字。

    我若不死,必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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