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急雨很爽快地答应了,翟逸眼中闪过喜色,但还是勉力克制,“这个时间还是蛮晒的。我们绕到景德路去吧,去环秀山庄里走走。”

    环秀山庄不是山庄,而是个袖珍园林。比起盛名在外的其他s市名胜,它相当低调。

    但正为小,所以逛起来毫无压力。

    暑气仍盛,两个人在问泉亭坐下。

    “你来过?”翟逸问她。

    “嗯,周末清晨有时会来这里坐坐。”急雨说。

    夕照从亭外透进来,急雨整个人被晕染得无限柔和,晃得那露出半截儿的手臂白得发光,看得人眼晕。翟逸挪开了视线,问她:“‘问泉亭’——问的是什么泉?”

    急雨托腮,“先前过来时的那个石壁上写的字你还记得吗?”

    “飞雪。”

    “对,就是这个。”急雨说,“问的就是‘飞雪泉’。”

    见翟逸脸上分明写着“泉呢”两个字,急雨便细细道:“乾隆年间,刑部员外郎蒋楫将环秀山庄买下重修,掘地时挖出一眼泉水,便用苏轼的一句煎茶诗题名——‘蒙茸出磨细珠落……’”

    “眩转绕瓯飞雪轻。”翟逸接道。

    “没错。”急雨笑道,“所以题名‘飞雪泉’。”

    “苏轼从来没有来本地做过官,却和这里很有缘分。”翟逸说,“定慧寺那边还有个‘苏公弄’,据说就是纪念他的。”

    “是的。他在此处结得莫逆之交,红颜知己,也留下了不少名篇。”

    翟逸抬头看了看,天蓝如洗,无一丝云翳。

    “苏轼留下的名篇,只诉说了正当时的情绪,却没有告诉我们的故事最后的结局。”翟逸说,“那些在此遇到的人和事,在他生命中最终意味着什么呢?”他顿了顿,”也是只占据了一小段记忆罢了。”

    “一小段记忆也很好。”急雨说,“想必东坡居士即使到了晚年,那些温暖过旧时光的人和事,也不会忘记。”彼时,只需会心一笑就好。

    其实,急雨觉得,回忆不在乎长短,而在乎好坏。

    坏的记忆,即使只占据了须臾,也会盘踞在内心的暗地,日日啃噬你的伤口。或是出其不意地跳出来,予以你沉重一击。

    这也是她执意陪着念珠度过这段日子的原因。那是一个深渊,掉进去没有人拉一把,很难再爬出来。

    “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些温暖留住呢?”翟逸道,“眼睁睁看着它变成回忆,不如让它长存。”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存。”急雨说。

    “陆简问你的问题……”翟逸转过头去,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怎么想?”

    急雨抬眼,“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和念珠是在开玩笑吗?”

    可他还是想知道答案。“如果他是认真的呢?”

    急雨一愣,随即把目光投向远处。“答案是一样的——敬谢不敏。”

    翟逸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紧接着心底涌出无尽的凄惶。

    急雨看似随和的外表下,是密不透风的防护。

    凭什么那个人,可以走进她的内心?翟逸指尖碾着石桌上的一粒沙砾,觉得气闷。

    “为什么?”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你要住进那个人的房子里?”难道就不怕欠他的人情吗?

    “他的房子?”急雨怔了下,随即笑道:“是他帮我租的房子。”她已经可以用平静的口气说起那天晚上的走投无路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那两万块。”她说,“一开始见他否认,我相信不是他。但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怀疑,这钱……”可能还是陈羽尧给的。

    “不是他租的。”翟逸突然道,“我亲耳听到他说‘他是房主’。”

    急雨闻言眼中闪过惊疑之色,继而忆即陈羽尧的种种言行,她越发确信翟逸所言非虚。

    “所以,我才会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办?”翟逸蹙起眉头,“看来你是真的不知情。”

    “知情与否,又有什么差别。”急雨沉着道,“就像陆简的问话出于真心还是玩笑,都不紧要。”

    翟逸愕然。

    “我和他,不是恋人。”急雨说,“从来不是。”

    “友情?”翟逸面无表情地问道,“亲情?”

    急雨摇摇头,“彼此相依为命罢了。”

    彼此,相依为命,罢了。这短短八个字,字字都如同钢针一样,扎进了翟逸的心肺。他努力牵动嘴角,但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够了。”

    “打着这四个字的旗号,可以做多少事?”话一出口,翟逸都不由惊诧于自己的刻薄,或许他从来都不是“好好先生”——只是投鼠忌器。他怕伤害自己在意的人,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都闭口不言,可唯独在得知情敌有这四字护体永远不能取代超越,他失态了。

    急雨脸色不改,吞下了他回敬的每一个字,只是说:“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翟逸“忽啦”一下站起身来,“急雨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他目光中流露出忧伤,“但再样下去,你最终会对不起你自己!”

    急雨面露不解。

    “我是个男人。”翟逸泛起一丝苦笑,“我比你了解男人的用心。他付出的越多,越会把你当成他的私有物……而你到时候,压根没有办法说‘不’。”

    急雨既然不是为了昭示她和陈羽尧的关系有多纯洁,也自然不必显示自己有多纯情,她说:“我为什么要说‘不’?”

    面对翟逸的震惊错愕,她低下头:“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一个失恃的女孩子,怎么能仅凭决心就能阻止命运给予的恶意呢?“还不如是他。”

    她早早看透了人心的险恶,世态的炎凉,可翟逸还是个心清如许的少年。

    问泉——纵然心诚,可如果当初状若飞瀑的那眼泉已经枯竭,又怎么会得到应答呢。

    翟逸沉默良久,最终低低地道:“我先走了。”

    急雨没有抬头,眼底有盈然的泪光。

    “离我远一点吧。”直到少年的脚步声渐远,她才轻声道,“再见,翟逸。”

    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

    急雨置身于这一方古旧的庭院中,有两只云雀落在了老态龙钟的榆钱树上,此呼彼和,噪个不休。她看着夕阳光影的流痕忽明忽暗,时长时短,感觉就像一路西行的人生,再怎么恋恋难舍,也阻挡不了它逝去的步伐。

    忽而想起,今日立秋。遂买了一只西瓜——“啃秋”。

    夏天都要过去了,她还没有吃过西瓜。

    小时候,急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外公去小外部买烟。因为买完东西找回的零钱,外公就会作为跑腿费给她。急雨就把这些钱存起来,等到放假的时候拿着它去买市集上淘旧书,或者在夏天炎热的中午,买一个西瓜泡在井水里。

    等到陈羽尧周末从学校回来,她再拿出来切开,一半留用菜盆倒扣,给外公外婆。

    另一半就抱着,带上两只不锈钢勺子,和陈羽尧去竹林里坐着吃。哦,走的时候,陈羽尧还让她一定要带上家里的绵白糖。

    吃到最后,瓜壳里只残留薄薄的一层红瓤部分。陈羽尧就用勺子把它们刨下来,脉络清晰宛若红纱,漂亮则已,却不够甜。

    于是急雨带上的绵白糖就派上了用场。陈羽尧细细抛撒上一层,取名为“红炉点雪”。

    “什么意思?”急雨仰起迷惑的小脸,“还不如就叫‘雪里红’呢。”

    “不行”,陈羽尧摇头,“怎么能跟咸菜同音呢。”

    急雨不理他,低头用小勺子去舀了一口汁水尝了尝,真是清爽甘甜。

    “你知道‘西瓜’为什么叫‘西瓜’吗?”陈羽尧问她。

    “我知道。”急雨说,“因为它来自西域。”

    “从哪里看的?”

    “外公的《农政全书》——‘西瓜,种出西域,故之名。’”

    看急雨摇头晃脑地拽文,陈羽尧忍俊不禁。他说,“西瓜的说法不一。一种就是你说的来自于西域,所以叫做‘西瓜’。另一个,就说它是神农氏尝百草时发现的,取名为‘稀瓜’,稀少的‘稀’,意思是这种瓜水多而肉稀。后来传着传着,就变成西瓜了。”

    “呀,反正都叫‘xi瓜’就行了。”

    “那怎么能一样?”陈羽尧说,“你名字中有个‘yu’……我名字中也有个‘yu’。但总归,不是一个‘yu’。”

    急雨抱着西瓜,走走歇歇,好容易到了四楼。

    一打开门,凉气扑面而来,客厅的立式空调开着,而陈羽尧窝在沙发里睡着了。玄关不远处放着行李箱——他搬回来了。

    急雨怔忡了片刻,把瓜抱进了厨房。然后转身进了卧室,拿了条毯子出来给陈羽尧盖上。

    她切了小半只瓜留吃,另一大半放进了冰箱。急雨抱着那一小半瓜,盘坐在单椅沙发上挖着瓜瓤一小口一小口沉默地吃着,时不时瞥一眼陈羽尧安静的睡颜。

    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哼哼。房主。

    那当初让她签的,究竟是什么合同?

    就这么搬回来,下次打上门来的会不会就是徐念了。

    说真的,她人还不错。真到那个时候,自己还真无颜面对她。

    陈羽尧,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想问的有很多。

    可当陈羽尧睁开惺忪眼睛,她却只问了句:“吃不吃‘红炉点雪’?”

    陈羽尧点点头,坐起身来接过瓜,然后语气诚恳道:“我更想吃清蒸鲈鱼。”

    见急雨睨着他不语,陈羽尧又道:“鲈鱼冰箱里有。”他嘟嚷道,“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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