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谨之的身体明显的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仿佛没有听到顾伽罗的话,指着名单上最前排的两个名字说道:“阿罗,我觉得德音德纯这两个名字就很好。”

    顾伽罗低着头,没有说什么。

    齐谨之兀自说着,“她们这一辈是德字辈,音纯二字皆取自于诗经。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你瞧,德音德纯都是寓意极好的名字,最妙的是,还与辈分相得”

    吧嗒吧嗒……

    一颗一颗大大的泪珠掉落在齐谨之展开的名单上。透明的液体落在端方的楷体上,晕开一团团的墨色。

    齐谨之说不下去了,喉间堵得厉害,眼睛也一阵阵的发酸。

    顾伽罗猛地推开齐谨之,站起身,踉踉跄跄的朝沉香院走去。

    “大奶奶~~”

    紫薇等人目瞪口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眼就

    齐谨之用力握紧手里的纸,深深吸了口气,大步朝顾伽罗追去。

    “走吧,记住,回到沉香院后,若非大奶奶和大爷召唤,咱们还是不要擅自进去为好。”

    冯妈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格外难看,她叫过紫薇和两个乳母,郑重的叮嘱道。

    “……是”紫薇答应的有些勉强,她的目光一直追着顾伽罗。

    两个乳母抱紧怀里的襁褓,赶忙点头。

    冯妈妈一挥手,“走,沉香院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呢,你们手脚麻利些,切莫让大奶奶为了这些琐事而心烦。”

    众人纷纷应声,接着,呼啦啦一群人紧跟齐谨之夫妇的步伐,朝沉香院涌去。

    回到阔别三年的宅院,顾伽罗根本没有心思打量参观。草草丢给冯妈妈一句:“妈妈看着收拾一下就好,我还有话跟大爷说谁都不要进来”

    说罢,顾伽罗便直接进了西次间。

    齐谨之还记得女儿,又叮嘱了两个乳母一句:“看好小小姐们。”

    西次间里。房间保持着顾伽罗离开时的模样,房内很是干净,器具摆设一尘不染,显是有人经常打扫。

    临窗大炕上铺着厚厚的褥子,顾伽罗习惯性的坐了上去。唔。很是柔软,且被褥都是新的,若是细细一闻,估计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只是现在顾伽罗哪里还会关注这些,此刻,她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炕桌上哀哀痛哭着。

    齐谨之走到她的身边,伸出的右手有些颤抖,但最后还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你都知道了?”

    他就知道。儿子的事儿根本瞒不过顾伽罗太久。

    早在顾伽罗恢复正常的时候,齐谨之就猜到有这一天,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顾伽罗没有理他,继续哭着,渐渐恢复苗条的肩膀不住的耸动着。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阿罗,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想让你太过自责和愧疚,”

    齐谨之目光放空,喃喃自语的说着:“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委屈了德冀”

    “德冀?这是小三儿的名字?”

    顾伽罗陡然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她红着眼睛哑着嗓子,低声问道。

    齐谨之用力点头。“父亲取的,父亲说,待日后咱们再有了孩儿,便取名德遥。”

    “翼遥,取自楚辞?冀遥遥其左右,也是极好的两个名字。德冀。冀哥儿……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顾伽罗起初还缓缓的念叨着,但当她说道儿子的时候,声音不禁尖利起来,整个人也有些癫狂的失控。

    齐谨之赶忙圈住她的身子,连声劝着,“阿罗,阿罗,你听我说,那件事真的不怪你,食用了多子丸,大多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冀哥儿,他他与咱们的缘分浅,所以”

    “啪”

    顾伽罗一巴掌抽到了齐谨之的脸上,不疼,却足以打断他的话。

    顾伽罗的情绪已经失控,一双fèng眸中满是怒火,她凄厉的喊道:“你还说?你凭什么不让我知道?凭什么瞒着我?凭什么?”

    齐谨之的头被打歪到一边,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打他的脸。小时候,哪怕是自己做错了事,父母惩戒,也多是打手板打板子,却从未往脸上招呼。

    若是换做旁人,齐谨之早就反手打回去了。

    但对上顾伽罗几欲疯癫的模样,他只是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用力箍住顾伽罗的肩膀:“阿罗,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好不好?”

    冷静?她为什么要冷静?她好好一个儿子,还没有生出来就死了,她连儿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儿子就这么没了,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她她如何能冷得下来?

    顾伽罗拼命挣扎着,齐谨之却死死抱着不放。

    她胸中的怒意更加炽烈,举起两个拳头,翻身用力捶着齐谨之的胸膛。

    齐谨之一边抱紧她,一边在她耳边低声道:“阿罗,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但冀哥儿去了,他他还在腹中的时候就已经去了……我好好的将他带回了京城,葬在了祖父和祖母身边。你放心,有长辈们看护着,他他在那边定不会受欺负受委屈。阿罗,别哭了,好吗,我们还有幸姐儿和福姐儿,我们以后还会有遥哥儿”

    说到最后,齐谨之也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滴滴答答的落在了顾伽罗的头上和脸上。

    狂乱的顾伽罗有一瞬的停顿,捶打的动作也没有那么剧烈了。

    好一会儿,顾伽罗才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我,我想去看看他。”

    “好,明日我便带你去看他。”齐谨之轻轻抚着顾伽罗的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着。

    “哇~”顾伽罗猛地将脸埋进齐谨之的怀抱,放声大哭起来。

    与方才的疯癫痛哭不同,这次顾伽罗哭得哀痛至极,每一声哭喊都代表着她对儿子的愧疚与歉意。以及对自己的痛恨。

    齐谨之搂紧顾伽罗,头微微上扬,用力逼回汹涌的泪水。

    房门外,冯妈妈捂着嘴无声的流泪。她就知道,大奶奶在跟大爷逼问此事。

    听到顾伽罗那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哭声,回想着顾伽罗知道真相后那生无可恋的模样,冯妈妈不止一次的后悔:或许,最初她不该瞒着大奶奶。好歹让她看一眼小三少爷啊。

    顾伽罗痛痛快快的发泄了一回,心情平复了许多,理智也悉数回笼。

    摸了摸齐谨之的脸颊,她轻声说道:“博衍,对不起,我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更不该”打他。

    其实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顾伽罗便明白了齐谨之的心意:他瞒着自己,定然是怕自己受不了这个刺激,还怕她会自责内疚。甚至会自我厌弃,最后崩溃。

    齐谨之隐瞒她,全都是为了她。

    试想一下,在她顾伽罗还在自怨自艾沉湎于意外早产的过错中不肯自拔的时候,齐谨之却在默默的付出那么多。

    他不但要独自承受丧子之痛,还要在她面前佯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一边,他又要挡住来自长辈的责难与抱怨,还要争得长辈的谅解同意,稳稳妥妥的将儿子的身后事办完。

    要知道,死去的也是齐谨之的第一个儿子。他的亲骨肉啊,他也会心疼也会悲恸啊。

    可他……顾伽罗越想越心疼齐谨之,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齐谨之拿帕子小心的给顾伽罗擦泪,语气无比轻柔。“不哭了,阿罗,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嗯”顾伽罗低低的应了一声,而后道:“冀哥儿。他他长得和福姐儿很像?”

    齐谨之用力点头,手指比划着耳垂,将冀哥儿和福姐儿惊人的相似之处告诉了她。

    “竟这般巧?”顾伽罗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然后迭声喊道:“来人,把福姐儿抱来。”

    齐谨之又赶忙补了一句,“还有幸姐儿。”

    他低头对顾伽罗道:“幸姐儿和福姐儿都是我们的宝贝,阿罗,咱们切莫过于偏爱了哪一个啊。”

    之前顾伽罗不知道真相,更看重长女幸姐儿,而他偏爱福姐儿,如此竟也有种诡异的平衡。可如果夫妻两个齐齐偏爱福姐儿,那那以后就很容易引发问题。

    顾伽罗怔愣了下,对上齐谨之的双眸,缓缓点头,“博衍,你说的是,为人父母最忌讳偏心。对孩子们,咱们定要一碗水端平。”

    有了这个小插曲,顾伽罗沉重的心情竟放松了一些,至少她没有继续纠结早夭的儿子,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两个女儿身上。

    抱着福姐儿好生稀罕了一回,将她的小模样反反复复的看了无数遍,顾伽罗才似是了了一个心愿,转而开始安排是正事来。

    “冯妈妈,待会儿你带人把西侧耳房收拾出来。”

    顾伽罗一边吩咐着,一边扭头对齐谨之说:“我还是想把女儿们放在近前看着。左右西耳房一直空着,不如收拾一下让乳母带着两个丫头住进来。”

    齐谨之对于这些内宅的事并不在意,“一切都听你安排。不过,阿罗,耳房是不是太小了些。毕竟除了乳母婆子还有近身服侍的丫鬟呢。”

    顾伽罗想了下,深觉有理,“是了,过去在乌蒙,咱们一切从简。现在回京了,也该按照京里的规矩行事。”

    女儿们虽小,却是正经的齐家千金小姐,按照齐家的旧例,每个嫡出小姐身边,都要有乳母一人教养嬷嬷四人二等丫鬟四人三等丫鬟四人。如果小姐长大后有了自己的院子,还要再添上粗使丫鬟婆子各四人。

    加吧起来,每位小姐房中少说也要有十几个人服侍。

    就算现在齐家不是国公府第了,奴婢减免许多,但也不能太过分。

    毕竟顾伽罗的身份还在这里放着呢,若是太寒酸了,慢说顾家冯家会不高兴,单是妙真大师那儿就不好交代。

    顾伽罗有两个女儿,服侍的人就要加倍,二十来个人挤在三间耳房里确实窄仄了些。

    顾伽罗沉吟片刻,道:“这样吧,直接将西厢房也打扫出来,与西耳房打通。如此,即便过两年幸姐儿和福姐儿长大了,也能住得开。”

    齐谨之没意见,表示任由顾伽罗安排。

    就这样,夫妻两个抱头痛哭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商量起家中的庶务。

    待到傍晚时分,沉香院的一切便都安排妥当,顾伽罗重新梳洗,换了套居家的常服,与齐谨之一起去萱瑞堂用饭。

    清河县主见了顾伽罗,并没有什么异样,看着顾伽罗像模像样的布了两筷子菜,便示意齐敏之拉她入了席。

    因是久别重逢,席间大家难得都破一次规矩,没再讲究什么食不言,而是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厅堂里满是温馨的笑语。

    就连不受欢迎的齐勉之,也是无比热情的拉着齐谨之喝酒谈心,瞧他那热络的模样,仿佛齐谨之不是他的死敌,而是他的亲兄弟一般。

    屏风另一边,顾伽罗极力屏蔽掉齐勉之的声音,忍着对东齐上下的厌恶,笑着与婆母小姑说一些西南的趣事。

    顾伽罗不想与东齐的人纠缠,却有人不愿意放过她。

    “谨大嫂子,多谢你给我大嫂送去的药,我大嫂看过了,说都是极好的药材,大嫂特意让我转达她对你的谢意,劳你费心了。”

    齐慧之见不得西齐一家其意融融的场面,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她自以为语气很正常,殊不知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浓浓的恶意,“到底是嫡亲的表姊妹,谨大嫂子对我家大嫂是真心疼惜呢。”

    齐敏之蹙眉,暗骂一句:搅家精,片刻都不肯安分。

    齐敏之怕尴尬,又担心顾伽罗会心里不舒服,正欲岔开话题。不想顾伽罗却不冷不淡的回了一句:“不当什么的,我与勉四奶奶是妯娌,理应相互照应。”

    不提什么表姊妹,直说在婆家的关系,顾伽罗清楚的表达出对姚希若的身份定位。

    齐慧之当然不会只说这两句,她继续不怀好意的说道:“妯娌和妯娌可不同,谨大嫂子和我家大嫂关系不一般呢。对了,说到药材,大嫂还有件事想拜托您。听说您回来了,大嫂琢磨着您肯定要去拜会妙真大师。正好大嫂刚拟定了一个滋补药方,想烦请谨大嫂子去安亲王府的时候,顺便将药方带去。”

    顾伽罗挑了挑眉,一时想不出姚希若此举的用意,不过她没有拒绝,点头应了下来。

    然而,顾伽罗更加没有想到的事,待她与齐谨之去安亲王府探望妙真大师的时候,却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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