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被打懵了,怔怔地望着吕芳,叫了一声:“干爹!”

    “你莫要叫我!我没有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吕芳生气地站了起来,手指着黄锦的鼻子骂道:“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没想到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是跟第一天进宫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势,你不比你干爹这躲在深山里的人清楚?竟也敢私自出宫来看我,你干爹的头如今拎在别人手上,早晚被人砍了都由不得自己,你还巴巴地给人家送上门去,搭上你一条贱命不说,还要连累杨太保!你们都让人杀了,日后谁伺候主子?”

    黄锦嗫嚅着说:“就是为了主子,太保爷和儿子才要担着天大的干系来见干爹的……”

    吕芳突然问道:“我问你,你如今在哪里当差?”

    “回干爹的话,儿子还在乾清宫.”

    吕芳先是一愣,然后更加生气了:“你糊涂!我还以为你已被主子赶回酒醋面局搬坛子去了,谁曾想你竟还在乾清宫当差。那你可晓得,你今日之事做的已犯了大忌!回到宫里,瞅着主子心情不错的时候,把今日来看我之事都启奏给主子,一个字也不能隐瞒主子,你定记住!”

    “是,儿子记住了。”

    见他象往日一样还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吕芳长叹一声:“唉,能不能保住你这条命,就看你的造化了……”他随即又问道:“主子近日身子可大好了?”

    “回干爹的话,主子龙体倒是无恙,只是……只是……”

    吕芳急切地问道:“只是怎样?你快快说来。哦,先等一等,杨太保,烦劳你在外面守着,莫要让人近前来。”

    杨尚贤领命而出之后,黄锦才说:“干爹,儿子也不晓得该怎么说。”

    吕芳把眼睛一瞪:“是什么就说什么!”

    “是。”黄锦说:“干爹被……被派来督修吉壤的第二天,主子便大好了。只是主子……主子象是变了个人似的,也不进丹药也不打坐,更是绝口不提敬天修醮。干爹走了这一个多月,主子一次也未宣姓邵的那帮杂毛老道进宫……”

    吕芳本就不信释道,往日皇上那样宠信道教迷恋方术,他心中多有腹诽,如今听说主子幡然醒悟,由衷地说道:“主子圣明啊!你接着说。”

    “主子龙体大好之后,便命儿子找来明会典、《大明律》,还有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实录。除了进膳,终日手不释卷,每晚都过了子时,须得儿子再三再四地恳请才肯就寝……”黄锦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见吕芳脸上淌下了泪水,忙问道:“干爹,您老怎么啦?”

    “没事儿,干爹是想起了主子万岁爷刚刚即位大宝的一些旧事……”吕芳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掩饰似的一笑:“干爹老啦,总会想起当年的一些事儿……”

    黄锦也就释然了,接着说道:“还有呢,主子前日还让儿子找来起居注来看,今天早起突然跟儿子说要上朝……”

    “上朝?”吕芳一愣,追问道:“主子自己说起要上朝?”

    “是。”

    吕芳猛地想起了当日自己被贬谪前的那一个早晨,主子被唤醒之后也说要上朝,许久以来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一个疑问如今渐渐有了答案,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也不好和黄锦说起,就问道:“你是如何回话的?”

    “儿子也不晓得该怎么回话,便老老实实回奏主子说,以前都是干爹伺候主子上朝,儿子在乾清宫当差这两年里,主子没有上过朝,至于怎样儿子也不清楚……”黄锦说:“儿子是个笨人,也不晓得这样回话对与不对。”

    这样的回答很容易激怒主子,吕芳心里也是一惊,忙问道:“你说了之后,主子是何反应?”

    “主子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又去读书了。”

    吕芳松了口气:“只要主子没有责罚你,那就没什么大错。你今日来找我,可是为了这个?”

    黄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激动和难受,竟将此行的目的全抛到了脑后,忙跪了下来:“请干爹救救主子吧!如今能救主子的,只有干爹一人了!”

    “救主子?”吕芳大惊失色,忙问道:“主子怎么啦?可是有人还要害主子?”

    “不是。主子如今任事都不管,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原来,吕芳被赶出宫之后,方皇后举荐陈洪暂掌司礼监,陈洪将批答奏折之事全部扔给那几位秉笔太监,却在宫里大肆抓捕嫔妃和内侍宫女,连主子最宠爱的两位妃子端妃曹氏、宁嫔王氏都被抓了起来,与当日谋逆弑君的宫婢杨金英等人一起枭首于市,并将两位妃嫔与那十几位宫女尽数抄家灭族;宫中诸人被枷拷、责打、发配者不计其数,尤其是两位妃嫔寝宫的内侍宫女几无幸免者……

    随着他的述说,吕芳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说:“在宫里闹腾也就罢了,如此大张旗鼓地抄家杀人,岂不是让朝野上下都知道了那日宫变之事?这等事情张扬了出去,便要记诸史册,千秋万代有损主子的圣名!他这样做,是在给主子的脸上泼脏水!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竟连两位娘娘也不放过?他请了主子的旨了吗?”

    “主子将干爹派到这里来的当天便颁下口谕说要静修,诸人不得打扰。可那日午时,主子娘娘就带着陈洪那个贼闯宫觐见主子,说是由陈洪接任司礼监。主子只说让他暂署,但恩准主子娘娘权摄大内,主持清宫。这些日子,陈洪那个贼只是早晚随主子娘娘到乾清宫大殿外请个安,宫里宫外之事一概不启奏主子……”

    吕芳的脸又阴沉了下来,说:“我道陈洪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竟是有主子娘娘在背后撑腰!”他突然又问:“你有没有将这些事情奏报主子?”

    “儿子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但想着一是笨嘴笨舌怕说的不好触怒了主子;二来儿子人微言轻,说了大约也无济于事,这才冒险出宫来见干爹,恳请干爹随儿子一起回去……”

    吕芳嘲讽地一笑:“刚以为你有了点长进,还知道个进退分寸,却又说起了混话!干爹是主子派来督修万年吉壤的,没有主子的旨意,怎能回去?”

    黄锦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吕芳:“那……那干爹就眼睁睁地看着陈洪那个贼在宫里闹腾?”

    吕芳淡淡地说:“快了。锦儿,你且要知道,这世间之事无论如何都要留有余地,凡事都不可做过了头,事过了头就要遭报应。”

    “干爹的意思是,主子很快就会再召干爹回宫?”

    吕芳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方才说主子前日让你找起居注来读,你可知道主子读到哪一年了?”

    “主子开始读的慢,前日一日才看完自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初年那一册,昨日也只看到嘉靖三年,今日一天却已经看到了嘉靖七年了。”

    吕芳说:“照你这么说,最多再有个五七天,主子也就都读完了。此后无论主子再着你找什么,你且将《祖训录》呈给主子。”

    “《祖训录》?”

    “蠢才,平日里叫你多读些书,你总是不听,是太祖高皇帝御制的训喻,在东暖阁左边书架的第一排里,明黄锦缎封套的那匣《皇明祖训录》便是。”

    “是,儿子明白了。”

    吕芳慈爱地摸摸黄锦的脸:“宫里那么多的伶俐鬼,比你有心眼、嘴比你甜、做事比你机灵的比比皆是,你知道干爹为什么最疼你吗?你跟干爹一样,都是一心只想着主子的人!选你掌乾清宫,是干爹这辈子为主子万岁爷尽的最大的忠,干爹便是再也没有回宫的那一天,也能安心了啊!”他突然见到黄锦流泪了,便说:“痴儿,你哭什么?干爹不过说说而已。只要你将《祖训录》呈给主子,不出半月,你我父子就又能团聚了!”

    黄锦一把抓起了吕芳的手,哭着说:“干爹,你……你的手怎么啦?是那些个坏了心肝的奴才作践你么?”原来,吕芳的手上大大小小布满了血口子,有的已经落痂,有的却还能看到刚刚凝固的殷红血迹。

    吕芳轻轻抽回了手,有意闪躲着黄锦那凄迷的泪眼,满不在乎地安慰他说:“你干爹好歹也是主子万岁爷的大伴,司礼监的印也掌了五年,有谁敢作践我?”

    “儿子……儿子都听到了,十冬腊月的天儿,那帮坏了心肝的奴才竟让干爹洗砖……”

    “咄!这是主子万岁爷的万年吉壤,每一块砖石大料当然得用水磨洗。能给主子万岁爷尽这份心,是你干爹的天幸,又怎能是作践?”

    “山里头风这么硬,他们又怎能让干爹住在这里?自己却躲在那烧着地火儿的热炕上?”黄锦哭着说:“干爹是主子万岁爷的大伴,伺候了主子三十多年,莫说是无辜担罪,纵是犯了天大的错,主子万岁爷还没有发话,这些个狗奴才就敢这样作践干爹?儿子受不了了,回去拼死也要奏报主子……

    “真真是个傻儿子啊!君即是父,守陵便是守孝,‘枕苫’是应有的孝义。”见黄锦还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吕芳叹息着说:“你不到十岁就进宫了吧?不晓得百姓家的习俗。那些读书人给父母至亲守孝三年,也都是在坟旁结庐而卧的。这会儿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但想必也不早了,你得赶紧赶回去。这一来二去百十里地,真是辛苦你了。”

    黄锦大哭着说:“儿子不辛苦,看到干爹这样儿子心里……心里难受啊……”

    吕芳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狠下心来喝道:“还不快走!干爹的老命全在你的脚程上,赶不在主子万岁爷起床之前回去伺候,你就得到你干爹的坟前去哭了!”说着,竟倒在地铺上,转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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