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种情形,方皇后也不敢贸然近前惊了圣驾,便隔着重重的幔帐盈盈下拜:“臣妾给皇上请安!”

    朱厚熜终于不再发抖了:“皇……皇后……平身……”

    方皇后站了起来,就要抬步朝前走.

    “别……别过来……”朱厚熜又惊恐万状地叫道:“护驾!护驾!!”

    方皇后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好不容易平复了纷乱的心绪,她沉着脸低声问跪在门口的黄锦:“黄锦,这个怎么说?”

    黄锦将头在地上碰了一下之后,抬起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伤感地看看重重幔帐之后的皇上,哽咽着说:“回主子娘娘,今早起来还好好的,赶走了吕公公便是这样,谁近前便喊打喊杀的撵出去,还让奴婢召来镇抚司、提刑司的奴才守卫在门口……”

    “这都快午时了,万岁爷用过膳没有?”

    黄锦收回了目光,将头俯在了地上:“回主子娘娘,早起吕公公已吩咐备了膳,主子只让放在靠床的矮几上由他自取,也不许人近前服侍……”

    “可着太医来看看?”

    “回主子娘娘,吕公公临走之时吩咐过奴婢,可奴婢带着太医进来请旨为主子施医,主子象是又犯了臆症,将太医赶了出去。”

    虽说天家无情,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到了方才皇上的异常举动,方皇后也没有计较黄锦所说的“主子象是又犯了臆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追问道:“没有叫邵神仙他们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犯了主子?”

    “回主子娘娘,奴婢也这么以为,但吕公公说主子是天子,诸神呵护,寻常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且近不了主子的身……”

    方皇后冷哼一声:“别一口一个吕公公的,他吕芳平日里不信释道,可主子每次斋祀修醮也没见他进过谏言,倒是每日进丹都是他伺候的,本宫看他也不是个忠臣!”

    黄锦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方皇后一眼,忙又将头俯下。

    “怎么?你道本宫冤枉了你那干爹么?”方皇后冷冷地说:“万岁爷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身为大伴,无论是与不是,也该着人来看看。他叫传太医却不去请邵神仙,到底是何居心?莫非他不晓得万岁爷平日本就只崇信道法不信医术么?”

    黄锦将头在地上碰了一下,说:“主子娘娘的话奴婢不敢回,奴婢只知道今早吕公公便是因为给主子进丹,才被主子赶了出去的。许是主子自家不愿传邵神仙他们进宫……”

    方皇后打断了他的话:“事到如今你还帮着吕芳那个奴才说话?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可能是她气恼之下提高了声调,惊动了龙床上一直没有出声的朱厚熜,他又惊恐地大叫道:“棺材……要给谁备棺材?你们要谋害朕么?”

    方皇后赶紧跪了下来:“回皇上,臣妾在教训这帮不中用的奴才。”

    “好好好,教训的好,把那些个奴才一个个全杀了,一个也不留……”朱厚熜念叨着说:“全杀了,一个也不留……”

    这很明显是疯话,方皇后情知皇上真的已经中了邪,忍不住流下了两滴珠泪:“臣妾……臣妾恳请皇上恩准,传邵神仙他们进宫来为皇上祈福。”

    “神仙?”朱厚熜突然又暴喝一声:“什么狗屁神仙!朕是天子,上膺天命为九州万民之主,诸神呵护,哪里又来了什么神仙?你们……你们是不是想让他们用丹药毒杀朕?!”

    皇上以前猜疑心就重,如今遭此大难,更对自己一直都深信不已的道家方士也起了疑心,方皇后也不敢再多言,西暖阁陷入了沉寂之中。

    朱厚熜仿佛又清醒了,和颜悦色地说:“你是皇后,不必拘礼,快快请起吧。黄锦,给皇后赐座。”

    黄锦起身搬来一个软垫绣椅,陈洪以目示意他搬到龙床之侧,黄锦为难地轻微摇摇头,见陈洪目露凶光,也只好搬着椅子就要越过幔帐。

    朱厚熜突然又喝问一声:“你要干什么?”

    黄锦慌忙将绣椅放在了幔帐之外,说:“回主子,奴婢正遵着主子的旨,给主子娘娘看座呢。”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请你主子娘娘坐下!”

    “是。”黄锦只好转身,恭敬地对方皇后说:“主子娘娘请坐。”

    方皇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那绣椅上坐了下来,说:“皇上身系我朱家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安危,龙体若是有恙,宫里宫外莫不惊恐。臣妾以为,便是不传邵神仙入宫祈福,也该宣太医来为皇上施医诊治。”

    “宣太医?朕没有病,宣太医做甚?”方才说了两句话,朱厚熜似乎又清醒了一些,对方皇后说:“朕不晓得发生了何事,早起之后便觉心神恍惚,静修几日便可。这段时日,宫中之事就劳皇后费心了。”

    明朝对后宫管束甚严,皆因太祖朱元璋留有祖训,警戒妃嫔不得干政,方皇后虽有心要扶持自己宫里的陈洪取吕芳而代之,却也不敢直言,但如今皇上既有这样的话,她便趁机说:“皇上既说到宫中之事,臣妾正有一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皇后有事请讲。”

    “臣妾提议由陈洪接任司礼监。”

    “司礼监?”朱厚熜方才一直游离不定的视线终于慢慢地落在了方皇后的身上:“司礼监不是有吕芳吗?”

    “回皇上,臣妾听说吕芳已被皇上派去督修万年吉壤了。”

    “哦,是吗?”朱厚熜反问了一句,然后说:“朕记得好象确有此事。”

    “司礼监掌管宫里大小事务,又要协助皇上处理朝政,责任十分重大,掌印一职不可空悬。”方皇后说:“陈洪这个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平日里守礼又懂规矩,办差也甚是得力,臣妾以为由他接任司礼监较为相宜。”

    “吕芳去督修万年吉壤倒是不假,可万年吉壤也不一定要修一万年啊!他总是要回来的,他回来可怎么办?”

    情急之下,方皇后忍不住说:“皇上,你莫要再姑息吕芳那个奴才了。依臣妾之见,他虽是皇上的大伴,可对皇上未必是忠的!”

    “哦?吕芳这个奴才怎么不忠于朕了?”

    “回皇上,吕芳身为奴才,却不守祖宗家法,平日里与外臣多有来往,还疏离天亲阻隔人伦,太子和几位世子若不得他的准许,等闲也见不着皇上。太子母妃蒋氏在臣妾面前哭也不晓得哭了几次了。”说到这里,方皇后似乎想起了自己曾受到的冷落,不禁也悲上心头,又落下了几滴眼泪:“便是臣妾要见皇上一面,也是难过上青天啊!”

    “哦,竟有这等事?那狗奴才真真是没了王法!”朱厚熜说:“好,朕就准你所奏,着——”

    黄锦忍不住惊呼一声,陈洪又是一道凶狠的目光扫了过来。此次黄锦并没有畏惧,反而将那饱含着诧异、愤恨甚至不屑的目光投向了陈洪。

    这一幕恰恰落到了朱厚熜的眼里,他不动声色地说:“着陈洪暂任司礼监。”

    暂任、接任一字之差,涵义却大不相同,在方皇后听来是皇上对自己的大伴还旧情难了,心里略微有些不满;在陈洪看来是因为自己还未曾进司礼监任秉笔,皇上不放心自己处置政务的能力,但无论如何,能进司礼监都是几辈子修得的福分,他当即跪下:“奴婢陈洪叩谢主子万岁爷恩典。”尽管已拼命压抑着兴奋的心绪,可他的声音还是有一丝发颤。

    朱厚熜微微一笑:“你是皇后举荐的人,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见皇上这样说,方皇后也很高兴,便又说:“臣妾还有一事要奏请皇上恩准。最近宫里发生不少事儿,奴才们都不很守本分,也该整治整治了。臣妾恳请在皇帝清修期间,由陈洪整肃后宫。”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说:“你是六宫之主,宫中之事自然由你拿主意。”

    方皇后也象陈洪一样跪了下来:“臣妾谢皇上恩典。”

    出了乾清宫的门,方皇后正要上乘舆,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对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陈洪说:“你还跟着本宫做甚?还不掌你的印去?”

    陈洪媚笑道:“主子娘娘折杀奴婢了。印是主子和主子娘娘的,奴婢哪里敢掌?奴婢一定替主子娘娘看好了就是。”

    “明白就好。”方皇后说:“打发那个贱人之时,莫要惊扰了王贵妃,她性子恬淡,与本宫也无甚过节,又是太子生母,平日里本宫也该礼尊着她些。”

    “奴婢明白。”陈洪说:“适才来的路上,奴婢反复想过,还有一人也不得放过,不过要请得主子娘娘的示……”

    “宁嫔王氏那个贱人平日自持有皇上宠爱,也多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她宫里的杨金英、邢翠莲这两个天杀的奴婢又是谋逆的主谋,论说起来罪过比姓曹的那个狐媚子还要大……”方皇后说:“祖宗家法在,你就看着办吧。”

    “奴婢领旨!”

    激动之下,陈洪那太监所特有的公鸭嗓子显得特别的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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