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脸茫然之色的父亲,浅井长政说道:“儿子愚钝不才,原本并不适合做一家之主。可是,父亲大人突然宣布隐退、责令儿子继任家督。为了守住祖父、父亲两代家主辛苦奋战五十年才打下的近江浅井氏这份家业,儿子不得不打起精神,坐观天下大势。依儿子愚见,如今的日出之国,诸国林立,割据一方;可是,只有甲斐武田氏和尾张织田氏可以平定天下,无论是越前朝仓氏,还是我们近江浅井氏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否则就不会任由骏河今川义元、纪伊三好长庆等怀有野心之人接连率军上洛,挟义辉殿下而号令天下。那么,如果我们讨伐尾张织田氏,斩了信长公,天下岂不是要落入逆贼武田信玄之手?”

    “这……”

    浅井长政继续说道:“无论是父亲大人,还是儿子,都不会屈服于曾向义辉殿下挥戈相向的逆贼武田信玄。那么,如果武田信玄率军上洛,我们浅井氏又该如何抵挡得住甲斐铁骑?我们如今身处的这座小谷城没有毁于当年的逆贼三好长庆之手,只怕日后会毁于逆贼武田信玄之手……”

    “……”

    “不仅仅是小谷城,也不仅仅是我们近江。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义辉殿下又会再一次被赶出室町御所、放逐荒山;刚刚修缮一新的皇城、御所又会毁于一旦;好不容易才过上平安生活的公卿大臣、京都百姓又将再一次遭受乱兵的洗劫、杀戮;京都的街道又将杂草丛生、尸臭弥漫……”

    “……”

    “甚至也不仅仅是京都。整个天下刚刚稍稍恢复了平静,那样一来,又将战火再起,内乱不休,领民百姓也休想再过上安定平静的生活了……”

    说到这里,浅井长政长叹一声:“我想,这绝不是义景公和细川管领大人的本意,更不是父亲大人的本意吧?”

    和朝仓义景、细川信元一样,浅井久政一直标榜忠义,面对儿子这样一连串隐含责问的质疑和忧虑,他当然无言以对。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怅然长叹一声,说道:“我知道,你是在劝我,无论是为了我们浅井氏,还是为了天下苍生,都不能支持朝仓氏讨伐织田氏,是吗?”

    “正是如此!”浅井长政说道:“无论明国是否干预我们日本诸国之间的内斗,我们都不能支持朝仓氏讨伐尾张织田氏,否则就会有亡国灭家之祸,更会给天下苍生带来无尽的苦难!”

    浅井久政点点头:“我明白了。长政,你长大了,看问题的眼光已经过了为父,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浅井长政以为父亲接受了自己的意见,不由得喜出望外,刚想要说几句谦逊的话,却听到父亲大人又是一声长叹,说道:“长政,为父既然已经隐退,将家督之位传给了你,如果再任由我这个归隐的老朽再多言,只能给浅井氏家中带来混乱……”

    浅井长政听出了父亲话语之中的无奈和不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忙说道:“父亲大人且不要这么说。儿子虽为家主,但家中大小事务,还都要靠父亲作主……”

    浅井久政摆摆手,阻止了儿子的表白,说道:“为父刚才的话完全自肺腑,你不必感到不安。但是,为父有一事相求……”

    浅井长政忙说道:“请父亲大人吩咐。”

    浅井久政突然伏身在榻榻米上,说道:“是否允许为父一人支持朝仓?”

    浅井长政大吃一惊,也赶紧匍匐在榻榻米上,惊诧万分地问道:“父亲大人为何要这么说?”

    浅井久政抬起头来,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为父并非看不清天下大势,却宁愿为遵守武士之义理而赴死。”

    浅井长政痛心地说道:“父亲大人,你难道就不能放弃这种想法吗?”

    浅井久政说道:“浅井氏之所以能够独霸近江,迄今为止平安无事,正是因为背后有朝仓氏的支持。‘义’字就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如何违背,只怕我今生今世永无安心之日。如果在痛苦自责中苟延残喘,为父宁愿为尽武士之义理而死!希望你能够体谅为父的苦衷……”

    浅井长政痛苦地叫了一声:“父亲大人——”喉头一下子哽住了,将额头紧紧地贴在面前的榻榻米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他才抬起了头,已是一脸的漠然:“儿子明白了,我同意讨伐尾张织田氏。”

    儿子突然改变主意,让浅井久政为止一怔,诧异地问道:“啊?你同意了?”

    “是的。”浅井长政淡淡地说道:“儿子虽说愚钝不才,却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武士,不愿意被人讥讽因畏惧明国兵势,任由父亲独自赴死。”

    浅井久政劝说道:“长政,让为父一人去即可。如果义辉殿下不予追究,则万事大吉;如果他碍于明国方面的压力而追究下来,你没有参与,就能平安无事,保全我们近江浅井氏的一点血脉。”

    “父亲!”浅井长政满脸涨得通红:“您平常总教导儿子要忠于义理,你对朝仓氏负有义理;儿子对于父亲大人您,更负有义理。与父亲大人共同出生入死,这便是儿子所应尽的义理!”

    这句话,恰好是囿于义理的浅井久政最愿意听到的,他立刻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才是左右逢源的万全之策,喜滋滋地说道:“说得好!不愧是我久政的儿子!”

    接着,他又安慰浅井长政说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织田信长要回到歧阜,必定通过我们近江。他的随行侍卫并不多,除了从歧阜城带来的百八十个武士之外,其他人都是刚刚收为部下的浪人,没有什么战力可言。我们出其不意,一定能够斩下他的级……”

    浅井长政淡淡地说道:“儿子看来,胜也好,败也罢,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的武士,应该淡看胜败、越生死。”

    这又是浅井久政最喜欢听的话,他当即又热烈地称赞道:“说的好啊!长政,有你这样器宇不凡的儿子,为父纵然战死,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父亲过奖了。”浅井长政说道:“儿子支持父亲大人讨伐尾张织田氏的决定,但是也有两个条件,希望父亲大人能够答应。”

    浅井久政笑着说道:“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啊,长政!你是一家之主,我又已经把备州守的官职传给了你,浅井氏家中和近江国中大小事务,都听凭你一言立决。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自己决定,需要为父这个老朽之人来答应的?”

    面对父亲半真半假的推辞,浅井长政不但没有当真,反而越谦恭地伏身在地,说道:“这两件事情对儿子来说十分重要,如果父亲不能答应,儿子就只好切腹了……”

    听到儿子说的这样郑重其事,声音也略微流露出了几许悲凄,浅井久政不得不肃整了面容,沉声说道:“你说吧!”

    浅井长政说道:“与尾张织田氏缔结盟约、两家交换誓书之时,儿子已经接任家督之位,誓书上是儿子签名,用的也是儿子的印信。如今誓书墨迹未干,我们却要讨伐织田信长,难免会被天下人指责为不义之举。所以,儿子想要在我军起突袭之前,先派人去退还誓书,以示我们浅井氏和儿子重信守诺,不是那种随意撕毁盟约、向盟友挥戈相向的不义之人!”

    浅井长政的这一要求完全符合武士道义,一向标榜自己恪守武士道义的浅井久政又岂能有不答应之理。

    接着,浅井长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为了与我们近江浅井氏缔结盟约,织田信长将自己的养女阿雪嫁到了小谷城。虽说她至今还没有与儿子圆房,儿子却和她在诸天神佛和浅井氏祖宗灵前盟誓结为夫妻。儿子身为武士,不能违背在诸天神佛和浅井氏祖宗灵前所出的誓言。所以,无论此战结果如何,阿雪都不能受到牵连,希望父亲大人能够同意。”

    浅井长政的意思是,即便近江浅井氏与尾张织田氏兵戎相见,他也不愿意和雪姬解除婚姻关系。这个要求既让浅井久政大吃一惊,更让他颇为踌躇:哪有将仇家之女留在家中的道理?难道就不怕在床榻之上熟睡之时,被她暗害?再者说来,留下织田氏的余孽在家中,还让她继续做浅井氏的主母,越前朝仓氏会怎么看?会不会认为浅井氏鼠两端?

    毕竟雪姬只有七岁,浅井久政不相信儿子是迷恋上了那位织田氏公主,试探着劝说道:“你和她只有夫妻之名,却还没有和她有过夫妻之实,还是不要留在家中为好。能不能按照战国惯例,把她送回织田氏?”

    浅井长政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不能!阿雪只有七岁,却已经嫁人,这本来就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也一定不会出自她的本意。如果嫁到小谷城还不到半年时间,夫家和娘家就起了纷争,她也被夫家送回娘家,一定会被别人视为一个不祥的女子,再也没有人愿意娶她为妻。真是那样的话,让她此生余下的好几十年的日子该怎么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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