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皇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出汪直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仍是一副喜笑颜开、心情甚好的样子,可是身为当事之人,戚继光的心中还是梗着一块巨石,一直到他们回到馆驿,仍是心绪难平,不耐烦地赶走了拿孙惠娘之事跟自己打趣的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人,对徐渭牢*说道:“那个汪直,虽说古道热肠,颇有侠士之风;但他缺少识见,又口无遮拦,说什么朋友之类的浑话。倘若皇上起了疑,我等便要大祸临头了!”

    徐渭笑道:“元敬兄且不必忧心过甚!想那汪直原本就不是正经的官员出身,不懂官场规矩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是说了什么不合朝廷规制的话,皇上也断然不会疑心于他,更不会疑心于你!”

    戚继光讪笑道:“皇上睿智天纵,自然知道戚某世受国恩,对朝廷对皇上自是耿忠一片、绝无2心。不过,皇上为何要当众提及戚某上呈密疏之事,真是令人甚觉蹊跷……”

    徐渭肃整了面容,正色说道:“皇上如此轻描淡写地揭破此事,又替你缴纳惠娘的脱籍之资,等若是不让我们承他严世蕃的情。如此一来,我们便不会因之受制于严氏父子;也不会因之获疑于肃卿兄。军国大事、人情世故,兼则两全,偏则俱废,这正是皇上圣明之处!”

    戚继光恍然大悟,也跟着徐渭感慨地说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接着,他又问道:“那么,昨日我们受邀赴宴一事,严世蕃已经当面奏陈了皇上,我们还有无必要密奏皇上?”

    徐渭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奏!不但要奏,还要把严世蕃送给你我的那些东西一五一十地奏陈皇上。要知道,皇上之所以会那样体恤关照我们,正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瞒着皇上。”

    戚继光沉吟片刻,点头说道:“文长兄说的不错,皇上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确是什么都不能欺瞒君父!”

    随即,他的脸上却又露出了一丝愁云,叹道:“只是,如此一来,我们昨日商议定下的法子便不能用了,令戚某好生作难啊……”

    原来,昨日严府赴宴,严世蕃将孙惠娘的脱籍文书硬塞给戚继光,戚继光不好当场拂了严世蕃的面子,又不愿让孙惠娘难堪伤心,不得不接受了严世蕃的“好意”。回到馆驿之后,徐渭给他出主意,让他以家中夫人不允纳妾为由,将孙惠娘认为义妹,择人另嫁。戚继光惧内,早就在官场传为笑谈,严世蕃纵然心中不快,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今日皇上当众说是戚继光有意要将孙惠娘纳为侧室,若是照两人原先商定的计划行事,岂不是犯了欺君之大罪?

    徐渭笑着揶揄他说:“元敬兄虽说不是奉旨纳妾,却也相去不远,家中阃政再严,焉能大过煌煌圣谕?”

    戚继光犹豫着说:“话虽如此,可是……”

    徐渭情知戚继光是要让自己出面说服戚**氏,只是不好开口而已,便又笑着说道:“既然元敬兄如此为难,愚弟就修书一封给嫂夫人,向她说明元敬兄的苦衷。嫂夫人出身将门,知书达理,该当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戚继光欣喜地说:“那就有劳文长兄了……”

    就在戚继光和徐渭商谈如何向戚**氏说明纳妾一事的同时,严府内院的书房之中,内阁辅严嵩听完儿子严世蕃陈诉今日莫愁湖聚会的经过,不由得慨叹道:“如此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就把戚继光从我们严家和夏、高师徒之争中摘了出来,使他日后不致卷到朝局政争之中去;却又不伤我严家的颜面,皇上真是高明啊!”

    严世蕃沮丧地说:“可惜儿子昨日那番功夫全都白费了……”

    “也不能然白费,至少试探出了一点——”严嵩正色说道:“戚继光能把那件事情都密奏皇上,皇上也能为他谋划脱身之计,也就是说,在皇上心目之中,从来没有把他视作夏、高一系的人,否则便不会这般呵护他!日后我们也就不必在他身上多花心思,更不要随便去招惹他也就是了!”

    原来,世人皆知,俞大猷当年一朝风云际会,从远隔万里之外的福建金门卫一个被闲置的六品百户被一步擢为正三品指挥使,执掌朝廷刚刚复设的营团军,是因为他在京城谋起复之时,在酒肆之中偶遇了微服出行的皇上,为了他起复一事,时任兵部尚书的丁大夔还受到了皇上的申斥切责。但是,戚继光从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任上被擢升为营团军副指挥使,官场上人却都认为是出于被派往山东点验兵马的翰林院修撰高拱的举荐,加之后来高拱又曾先后出任营团军和大明远征军的监军,与戚继光搭档多年,于是,大家便认定戚继光是高拱和他背后的夏言的人。严氏父子就动了将他收到门下,削弱夏党、壮大自己实力的心思。如今既然确定他是皇上的人,无论如何挖空心思地去延揽拉拢,大概都无济于事,更会引起皇上的疑心。最聪明的作法,就是不去招惹他,免得激怒了他背后的皇上。

    见儿子还是颇为不甘,严嵩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你今日的表现可圈可点,足见在皇上心中,你的分量不在高拱、杨博之下。尤其是在倭国九州设立宣抚司之议,更是深契圣意,就不必为那件小事萦怀于心了。”

    得到父亲的赞许,严世蕃情绪有所缓和,说道:“爹说到在倭国九州设立宣抚司之议,儿子认为,目下朝廷头等军国要务便是远征倭国、惩戒倭奴,九州宣抚使虽说比不上中朝联军将帅那么引人瞩目,却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官职,只要干得好,日后定能平步青云,封疆入阁都不在话下,一定要举荐我们的人去做这个宣抚使,不能被旁人得了这个彩头!”

    严嵩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却还不够周全。此人不但要是我们的人,还要德才兼备、深孚众望,如此方能担此大任。”

    严世蕃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追问道:“爹这么说,心中可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严嵩笑道:“人选嘛,倒是真有一个,却未必合你心意。”

    严世蕃略一思量,便猜到了那位得到父亲青睐、要被举荐出任九州宣抚使的人到底是谁,不由得又沮丧了起来:“爹说的是胡宗宪?”

    “为父方才就说了,这个人选未必会合你心意嘛!不过,”严嵩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为父屡任学官、主持过多次春秋两闱,取中之士不下千百,这些年里自愿投效我们严家的人更多如过江之鲫。但是,堪称英才者,却是寥寥无几。其中尤以汝贞(注:胡宗宪字汝贞)为一时俊杰,更难得他智谋出众、胆略过人,只需多加历练,日后必成大器。”

    严世蕃不满地说:“儿子不明白,象那么一个从来都是两个肩膀抬个头就来拜见恩师的人,爹怎么就那么看重他!”

    严嵩厉声说道:“糊涂!我身为内阁辅,无论是举荐人,还是任用人,都是为国用贤,从来都不是贪图他们的孝敬!还有,我告诉你严世蕃,柄国执政,不过用人、行政两件大事。你心思机敏,又通晓国朝典故,于行政诸事颇有几分本事;但要说到识人用人,就差得远了——如赵文华、鄢懋卿等人,不过庸碌之才、贪婪之辈,为父将他们收入门下,也不过是以其为鹰犬羽翼而已;你却引为知交,与他们过从甚密。古人云‘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你跟他们搅在一起,朝野内外的风评便对你不利,更会因之见疑于皇上,迟早要惹出祸事来!”

    父亲一直对自己颇为满意,很少严词厉色地呵斥,今日突雷霆之怒,让严世蕃深感诧异。但是,他也知道,父亲这么说绝非小题大做,从这些年皇上对赵文华、鄢懋卿等人的态度来看,他们早就失去了圣心恩宠,自己跟那些人过从甚密,的确不是一件好事情……

    想到这里,严世蕃不得不收起了心中的不满,说道:“爹责备的是,儿子谨记爹爹教诲,从今往后再不与他们来往了。”

    严嵩对儿子能否与赵文华、鄢懋卿那些“狐朋狗友”断绝往来深表怀疑,冷哼一声:“你爹的话虽不中听,却绝无害你之心。你不要拿这些空话来敷衍你爹!”

    严世蕃陪着笑脸岔开话题,说道:“爹要举荐胡汝贞,儿子没有意见。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九州宣抚使的分量是何等之重,如此重要的官缺花落我们严家门人之手,朝中其他的人会否从中作梗?”

    严嵩缓和了面容,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你替徐华亭摆平了他们徐家和松江百姓的诉讼,绍庭又成了他们徐家的东床快婿,徐阁老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和我们过不去。至于夏贵溪那边,前年为了他的门生高拱出任监军、率军远征南洋一事,他已欠下老夫天大的一个人情,倘若再跟我们严家争抢这个九州宣抚使之职,未免就显得太过分了。他柄国执政多年,应当知道做事须得留有余地的道理。更重要的”

    略微停顿了一下,严嵩继续说道:“这些年里,汝贞政声卓著,皇上屡屡下旨予以褒扬,可称得上是早已简在帝心,举荐他出任九州宣抚使,皇上应当不会否决。只要皇上认可,旁人也就无从置喙了。这正是为父为何执意要举荐胡汝贞的原因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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