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眼睛蓦地一下子瞪圆了,“啊”地大叫一声,将嘴里的鱼肉吐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当真是那种有毒的河豚?”或许是因为过度惊恐的缘故,他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严世蕃拼命地忍着笑,正色说道:“年兄这话说得奇!河豚若是无毒,东坡先生又怎会有‘拼死吃河豚’一说!莫非年兄曾听说过这世间竟有无毒的河豚吗?”

    徐渭的面色先是白,继而泛青,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可是,你、你们……”

    看他那紧张惊恐的样子,严世蕃心中更是觉得十分好笑,愈生出了捉弄徐渭的恶毒念头,故意说道:“哼,年兄贪恋美味,一下子吃了那么多,这一回非中毒不可!”

    徐渭更是面无人色,惊恐地叫了一声:“啊!”,僵坐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到徐渭如此激烈而失态的反应,戚继光心中顿生疑云——创立海军出于当今皇上的议,还曾多次颁布诏命、亲下手札,责令各地官府全力配合,煌煌圣谕,谁敢不尊;戚继光又是官场人尽皆知的天子宠臣,谁敢轻慢?因此,东海舰队当年在宁海台整训之时,浙江巡抚衙门、宁波知府衙门等各级地方官府曾多次前往军营犒军慰问,少不了要送来几条堪称江南一大特产美味的河豚馈赠戚继光等军中将领。身为参谋长的徐渭曾经吃过多次,何曾有过什么不适,今日缘何只吃了几口,就惊恐惧怕成这个样子?

    孙惠娘却不知道这些往事,不忍心这位才华出众、又是戚将军好友同僚的“徐先生”受严世蕃的捉弄,**话说道:“徐先生莫怕,严大人在和您说笑——”

    徐渭却象是没有听到孙惠娘的话,呆呆地坐着,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忽然,他用手捂着嘴,飞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外奔去,门外立刻就响起了“啊、啊”的呕吐之声。

    严世蕃指着门口对侍立在厅中伺候的丫环们说:“快……快……哈哈,快去帮徐大人……哈哈哈……”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捧腹大笑起来。好在严府的丫环都见多识广,立刻就领会了主人的意思,赶紧奔出去几个,又是送水漱口,又是递毛巾搽脸,来来回回奔忙了好一阵子,面色苍白的徐渭才由两位丫环搀扶着,慢慢走了进来,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看到徐渭如此狼狈的样子,严世蕃越得意了,大笑道:“哈哈哈,文长兄,亏你还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江南才子!难道就不记得东坡先生有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是何等的**雅致!象你方才这样狂呕滥吐,岂止大煞风景,若是东坡先生在天有灵,定会勃然大怒,将你逐出门墙哩!”

    徐渭苦着脸,有气无力地说:“在下尚未到而立之年,正是大有可为之时,缘何要自寻短见,去吃那有毒的河豚?况且,在下学诗,只重唐音,且须是雄浑高华的盛唐之音,那绮靡隐僻的晚唐之音都不入我的眼中,就更不说画虎类犬的宋诗,苏东坡也无奈我何……”

    徐渭投身军旅就在东海舰队任职,第一次随船出海,也曾吐得翻江倒海。不过,他一直强撑着不肯歇息,赢得了军中将士的交口称颂。因此,看到他吐完之后竟要人搀扶着行走,说话也是这般有气无力,戚继光突然明白了过来,不禁在心中暗暗佩服自己的这位参谋长机敏过人,却又担心被狡黠的严世蕃看出破绽,装作凑趣的样子开口说道:“严大人,闻说河豚味美而有剧毒,食之不慎,便有**命之虞,是故东坡先生才有‘拼死吃河豚’之说,在下亦对这河豚向来颇有戒心。倒要请教,贵府厨师不知以何法炮制烹饪,方能稳妥?”

    严世蕃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还没有等他开口,坐在戚继光身旁的孙惠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道:“戚将军,怎么连你也信了严大人的话?这哪里是河豚,分明是鮰鱼罢了。”

    戚继光“噢”了一声,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孙惠娘贸然**话进来,自然是不想自己心仪已久的大英雄也象那位“徐先生”一样受到严世蕃的捉弄,见戚继光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又解释说道:“这真是鮰鱼,盛产于仪征,因外观与河豚十分相似,又名‘假河豚’。东坡先生诗里面说‘粉红石应无价,雪白河豚不药人’,说的便是这种鱼。”

    怕戚继光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孙惠娘拈起筷子,伸到盘中,从鱼头那里挑出一只鱼眼,说道:“河豚有毒,多在眼中,吃的时候必须先把眼睛去掉。这鱼有眼,显见得就不是河豚。”

    “哈哈哈!”严世蕃大笑起来:“文长兄,听见孙小姐的话没有?倘若你晓得河豚和鮰鱼有这分别,也就不会平白无故地大吐一场了!孙小姐兰心慧质,堪称你的一字之师,你还不快快奉酒,拜谢她的指教之恩!”

    徐渭依然好象没有从刚才的惊恐和恶心中缓和过来,连连摆手,说道:“孙小姐话虽如此,可在下适才受了惊吓,腹内至今仍绞痛难当,酒是决然不能再吃了。”

    接着,他又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戚继光,说道:“军门,属下实在失礼得很,不知可否先行告退……”

    戚继光赶紧接过话头,站起身来,向严世蕃拱手为礼,说道:“严大人,今日已然叨扰多时,我等这就告辞了。”

    严世蕃没想到筵席未完,客人就被一道河豚吓得要逃席。不过,他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既然给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准备的那几份厚礼都已经半劝半强地让他们收下了,也就不必再画蛇添足,强留他们继续吃酒。于是,严世蕃命人备下车轿,将戚继光和徐渭送回馆驿,又将孙惠娘送回了旧院。

    当夜,严世蕃再次来到府中后院,将今日宴请戚继光和徐渭的详情始末禀告了父亲严嵩。严嵩微微一笑,说道:“东楼啊东楼,你真真应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句俗话。苦心做的一篇好文章,被那个徐渭轻描淡写的两口河豚给搅得不能终篇,真是可惜!”

    正在兴高采烈之中的严世蕃微微一怔,问道:“爹的意思是说,他狂呕滥吐是假装的?”

    “呵呵,堂堂讨倭英雄、平夷功臣,竟被两口河豚吓成那个样子,倘若说了出去,岂不令大明百万官军为之蒙羞?”严嵩叹道:“那个徐渭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他出身贫寒,面对那等难得一见的宝物,竟一再推辞,可见其人年岁不大,内敛养气的修为却不浅;借河豚逃席之举既不伤你颜面,又得以金蝉脱壳,更显其人机敏聪慧,绝非泛泛之辈!”

    严世蕃想想也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悻悻然地骂道:“这个天杀的穷酸秀才,竟敢跟我玩心眼!这个狗东西真是不识抬举,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

    严嵩沉下脸来,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又何必无事生非!”

    严世蕃不禁有些好奇,追问道:“爹爹为何这般高看那个自甘下贱、混迹于武人行列的穷酸秀才?”

    严嵩正色说道:“徐渭文武兼备、机敏通达,堪称国朝后起一辈之中一时翘楚的人物,假以琢磨,必成大器。为父忝为内阁辅,焉能不为朝廷留下这等有用之才?”

    这样的官腔当然不能说服严世蕃,他不服气地说道:“爹!正因他绝非池中之物,又不肯为我所用,倘若不趁他尚未达之时将他**下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啊!”

    严嵩摇头说道:“正所谓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不肯入我门下为我所用,也未必全是敌人,不该一概视若仇雠。再者说了——”

    严嵩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徐渭当年公车进京、应试制科,虽是出于浙江巡抚张继先的举荐,但张继先却是受了其时坐镇南京的吕芳吕公公的暗中指使!一个出身寒苦、靠卖字画为生的落魄书生,竟能跟大明内相攀上关系;吕芳那个一向不敢乱说乱动、更不与外臣私相交往的阉宦,竟也会为他撞木钟,岂不咄咄怪事?”

    严世蕃回过味来,说道:“官场风传,皇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上天便派了许多忠臣良将下凡来辅佐。难道说,他徐渭也是其中之一?”

    严嵩叹道:“这种怪力乱神之说,原本我是决然不信的,然则这些年来,皇上用人可谓不拘一格,又毫无识人有误、擢黜失当之处,就不能不让我心生疑惑了……”

    严世蕃沮丧地说:“照爹这么说,我们那么下气力延揽他们,都是打了水漂了?”

    严嵩摇头说道:“也未必如此,戚继光和徐渭武,都是目下不可多得的俊杰,自然不肯轻易放下身段。加之他们少年得志,一帆风顺,没有经历过官场蹉跌,还不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浪有多大,料想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我们收揽过来。不过,他们并没有断然拒绝我们的好意,就说明还没有完全倒向别人那边,事情就有可为之处。今日就当是投石问路,想要将他们收入门下,还需日后再下水磨工夫。你且不必急于一时。若是机缘巧合,两人也未必就不能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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