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和徐渭商议半宿,这才各自回房歇息。次日午后时分,有人前来贤良祠求见戚继光,自称是严府的管家,向他呈上严世蕃的拜帖,请他后日午时到严府赴宴。

    严世蕃的这一举动令戚继光丈二和尚**不着头脑,却不好断然拒绝邀约,只得胡乱应承下来。打走了来人,他就拿着严世蕃的拜帖来到了隔壁徐渭的房间,只见徐渭的桌上也有一份同样的大红帖子,正是严世蕃邀请徐渭后日午时赴宴的请柬,只是因为严世蕃与徐渭同为嘉靖二十六年制科进士,有同年之谊,严世蕃在拜帖的抬头多写了“年兄”二字。

    在徐渭看来,严世蕃此举断然不会是为了严绍庭那个纨绔子弟昨日大闹寒芳斋一事向他们赔罪,无非是想借机拉拢戚继光,想让他拜到自己的门下而已。越是如此,就越不能掉以轻心。概因一旦拉拢不成,旧怨之上又添新仇,严世蕃势必会撕破脸皮,随后而来的严党方面的攻讦将会十分猛烈,必欲置戚继光等人于死地而后快。欲要未雨绸缪,得赶紧向皇上奏明此事。戚继光深以为然,也就顾不得什么“污浊圣听”不“污浊圣听”,草具一疏,密匣函封,送入了大内。

    次日正午,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如约前往严府赴宴。按照官场礼仪,戚继光派了一名亲兵小校先期前往严府,呈上他和徐渭两人的名帖。等他们来到坐落在城南库司坊的严府之时,只见严府中门大开,严世蕃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迎候;而他们先前在寒芳斋见过的那位嚣张跋扈的锦衣卫六品武官严绍庭也跪在一旁。

    且不说这座府邸的主人是位高权重的内阁辅严嵩,严世蕃如今是礼部侍郎、应天巡抚,都是正三品的官职,与戚继光品秩相当。可是,按照国

    朝“以文统武”的祖宗成法,身为六部堂官的严世蕃大开中门并亲自出来迎接,已属格外的礼遇恩重。而且,严绍庭这个六品武官跪迎正三品的戚继光,虽说符合国朝礼仪规制,但严绍庭并非戚继光的属下,又是内阁辅之孙、锦衣卫武官,行这样的大礼又显得过分谦恭了。因此,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对视一眼,一边疾步走上严府的台阶,一边拱手向严世蕃说道:“岂敢有劳严大人劳动玉趾。”

    “该当的,该当的。”严世蕃一边满脸堆笑地拱手还礼,一边说道:“戚将军和徐年兄都是目下蜚声朝野、天下瞩望的风云人物,辱临寒舍,世蕃岂有不迎之理!”

    接着,他又低头对跪在身旁的儿子严绍庭喝道:“孽畜,还不快快见过戚将军和你徐世伯!”

    眼看着严绍庭要叩头下去,戚继光赶紧侧身避让一旁,徐渭上前一步,托住了严绍庭的臂膀,说道:“世侄毋需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被父亲叫来一同迎候前日殴打过自己的戚继光和徐渭两人,严绍庭心里是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委屈,原本就没有打算当真给他们叩头,立刻顺着徐渭的话站了起来,改为躬身施礼,说道:“小侄严绍庭见过戚将军、徐世伯。”

    徐渭和父亲严世蕃的同年,按照辈分,严绍庭该叫他一声“世伯”;但戚继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自称“小侄”,自然令严绍庭十分委屈,不过,父亲今早把话说的十分明白,还说这是昨日和爷爷仔细商议之后定下的谋略,他也不敢公然忤逆,只得按照父亲的吩咐,委曲求全。

    严世蕃对一向乖戾的儿子如此温顺也颇为满意,将戚继光和徐渭两人让进府内,引到客厅就座。

    戚继光和徐渭从未进过当朝辅严嵩的府邸,却早就耳闻严府奢华无比,今日进了严府,始知传言不谬——这里虽然只是严府别业,客厅却十分宽敞,两旁的古董架上的摆设不是商彝便是周鼎。另外还有一柄拂尘,髯长三尺,色泽纯紫,拂柄由整段水晶雕成,柄端连着一只红玉环扣,虽然只是静静地摆在那里,却显得凛然夺目,品格非凡。此外,客厅西侧的那架玛瑙围屏足有六尺高、八尺宽,共分三截,每一截的屏面都用金银丝编织而成。这倒还罢了,令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吃惊的是,上面那些花朵图案的用料,竟然不是珍珠,就是宝石。那些珍珠起码有上百颗之多,大的宛如核桃,小的也不亚于樱桃。至于宝石,更是惊人,幸好他们两人此番远征异域,到过盛产珠玉宝石的南洋诸多藩属之国,识得那些宝石都是祖母绿、鸡血红、满天星、一锭金、玛瑙**等稀罕之物。光这一座围屏,价值就难以估计。如此奢华的布置,不但出身寒门的徐渭看得眼花缭乱;曾经多次入宫奏对,进过皇上东暖阁的戚继光也在心中啧啧称奇。

    严绍庭大概是不愿意与曾经令自己受辱挨打的人坐在一起,见礼之后,就告退离席,严世蕃命人奉上香茗,独自陪着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对坐叙话。

    严世蕃对前日那件令双方尴尬的寒芳斋一事绝口不提,只挑些较为轻松的话题来谈,比如城里宫殿的修葺翻新工程已经进入尾声,估计再有个三两个月就可竣工,皇上就可俯允天下官员百姓之请,起驾回京等等。

    受到严世蕃父子格外的礼遇,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心中越警惕,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顺着严世蕃的话题,大赞此次修缮宫中殿宇,全仰赖严世蕃周全谋划,江南官绅士人乐输钱粮,不动用一分一毫国帑便能完成这么大的工程。日后朝廷叙功加恩,头一份功绩就应归于严世蕃云云。

    宾主寒暄大概一盏茶功夫,严绍庭走进客厅,对严世蕃说道:“父亲大人,酒席已准备停当,请戚将军和徐世伯这就移步西厅入席,如何?”

    那样不咸不淡的寒暄令戚继光和徐渭甚感乏味,当然没有异议,同起身,随着严世蕃来到西厅。

    西厅四周的墙边照例陈设着古玩、瓶花和字画,跟客厅一样,也是异常精致雅洁。里面已经摆开了四张长方形的食案,摆明了是严世蕃父子二人都要作陪。或许是因为戚继光和徐渭二人第一次应邀光临,严世蕃在礼仪上安排的格外隆重,一应碗盏都先不摆放在桌上,座位上也没有摆放座椅。等到严世蕃父子二人把戚继光和徐渭让到西厅之后,一名衣衫整洁、容貌俏丽的丫环才奉上来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雕花金碗和一壶酒。严世蕃先将酒在金碗里斟满,双手捧着,向戚继光躬下身子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走到院子里,朝着南方弯下腰去,把金碗中的酒恭恭敬敬地洒在地上。回到西厅之后,他又亲自从托盘里换上另一只碗,向戚继光再次鞠躬,然后两人一起走到上的那一张食案前。严世蕃从丫环端来的托盘里,把那只碗连同一只衬碟、一双筷子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这个时候,另外一位丫环已经端来了一张座椅,在旁边等着。严世蕃用手轻轻扶着那张座椅,把它引到食案后摆好,又象征用袍袖掸了一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走回到西厅当中,再次向戚继光躬身行礼,请他入座。接着,他又把同样的仪式完全照做了一遍,将徐渭也让到另一张食案。

    这套繁琐的礼仪叫做“送酒定席”,是当今官绅士人之家待客的最高礼数。旁人这么做来,原本无可厚非,只是身为堂堂内阁辅之子、礼部侍郎兼应天巡抚的严世蕃这么做,就显得十分异常,尤其是他还素有眼高于顶、更喜欢借酒狎客的恶名,更让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心生警觉。不过,既然主人如此郑重其事,他们也就不好过于随便,戚继光强压着内心的疑惑,从座位上起身,从严府仆人的托盘里拿起酒杯,放在背向厅门的那两张并排摆设的食案上,以同样的方式替严世蕃摆好了碗筷和椅子,躬身行礼,请主人严世蕃入座。不过,当徐渭要为严绍庭“送酒定席”之时,严绍庭以后辈的身份百般辞谢,严世蕃也从旁劝阻,最后还是严绍庭自己落了座。

    宾主四人拱手谦让着入席坐定之后,立刻有仆人流水价把菜肴端上来,山珍海味,水6杂陈,样样都精美异常,再度令戚继光和徐渭两**开眼界。酒过三巡,严世蕃突然沉下脸来,指着严绍庭对戚继光和徐渭两人说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但凡灌了两口**汤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闻说前日竟然闯到秦淮旧院去**,还出言无状,冒犯了前去游玩的戚将军、徐年兄与曹、钱两位将军。世蕃已经狠狠地训斥了他,今日略备薄酌,正是向戚将军和徐年兄赔罪,还请戚将军和徐年兄大**量,不要和他这个无知小人一般见识才是。”

    戚继光和徐渭不禁对视一眼,心中暗道:严世蕃终于戳穿了这层窗户纸,下面大概就是要摊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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