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新式军制,师长职衔正四品,等若原来的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不过,这些年里,大明王朝九边安宁,唯独东南沿海战火不熄,肩负着靖海平倭重任的东海舰队连战连捷,6战一师师长曹闻道和6战二师师长钱文义都累积了许多军功,只因海军6战队最高编制只是师级,因而他们的官职仍是师长,品秩却已被擢升为从三品的卫指挥同知。加之曹闻道出身寒微,战场上一刀一枪才挣得如今这份官职禄位,平生最瞧不起的是那些靠着父辈恩荫得官的纨绔子弟。因此,当他听到那个锦衣卫六品武官还在张狂地大放厥词,心中怒火越高灼,恶狠狠地骂道:“老子管你是什么人!今日定要让你个小兔崽子知道爷爷们的厉害!”说着,劈手一记耳光就抽了过去。

    “唉吆!”那个六品武官哀嚎一声,捂起了脸,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竟敢打我——”

    钱文义也跟着飞身上前,一脚踹了过去:“爷爷打的就是你这个小兔崽子!”

    那个六品武官被踹翻在地,再看到两个铁塔一般的黑脸大汉朝着自己逼上来,两双牛卵一样的大眼狠狠地瞪着自己,心中更是害怕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虽说大家身穿便服,毕竟是朝廷命官,打的又是锦衣卫的职官,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徐渭忙出言劝阻道:“老曹,对这等狂徒略施薄惩,使彼知惧足矣。”

    嘉靖二十六年,徐渭高中制科进士,就在东海舰队任职,先任东海舰队参谋长,后来又任大明远征军参谋长,虽介书生投笔从戎,但在军中这些年里,他一直协助戚继光调兵遣将、谋划军机,所显露出的文韬武略更令东海舰队上上下下无不诚心信服,说话的分量几乎不逊于戚继光。因此,听到徐渭出言劝阻,曹闻道立刻就停了手。

    那个六品武官虽然嚣张跋扈,却也不是一个蠢笨如牛的浑人,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趁着曹闻道被徐渭劝阻停手之际,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家丁灰溜溜地逃了。临去之时,他还是不忘丢下一句狠话:“敢打你家大爷,你们等着罢!”不过,当曹闻道又把油锤大的拳头朝着他晃了一晃之时,他立刻闭了嘴,奔逃而去。

    事情皆由孙惠娘而起,她没有想到那个嚣张跋扈的“官爷”杀气腾腾而来,却又那样灰溜溜地飞快逃走,愣愣地看了众人一会儿,冲着大家道了个万福,说:“奴家多谢各位老爷仗义相助。”

    徐渭记得,方才鸨母说南京守备今日设宴款待贵客,专程把孙惠娘请去作陪——既然刚才那个锦衣卫六品武官竟然敢在圣驾驻跸的留都如此嚣张跋扈;还是位高权重的南京守备的座上客,想必绝非寻常之人,就多了个心眼,问道:“你可知道他是何许人也?”

    如果没有这几位慕名来访的恩客相助,孙惠娘今日定要遭到那位恶徒的戏辱,就老老实实地说道:“奴家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何人,只听守备王老爷命奴家唤他作‘严老爷’,王老爷对他也甚是客气……”

    听说那人姓“严”,徐渭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一声“不好”,转头望向了戚继光。

    果然不出徐渭所料,在戚继光的眼中,他也看到了一丝略带惊慌的神光稍纵即逝。

    原来,戚继光和徐渭二人都已经猜到了刚才那个嚣张跋扈的锦衣卫六品武官的身份——他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恩荫为锦衣卫百户的当朝辅严嵩之孙,礼部侍郎、应天巡抚兼御前办公厅协理严世蕃之子严绍庭。打了他,无疑是给了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身为大明官员,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内阁辅,将会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那是自不待言的。更要命的是,若只是得罪了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倒也罢了,以戚继光和徐渭的圣眷厚重,再有高拱从中周旋,皇上兴许会打个马虎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就在两月之前,严绍庭刚刚娶了内阁阁员徐阶的孙女为妻。也就是说,打了他,又等若是给了徐阶一记响亮的耳光,若是严、徐二党联手,事情只怕难以收场……

    不过,担心归担心,两位年轻气盛的文武官员也不愿意在人前表露出来,更不愿意在孙惠娘面前堕了方才的英雄气概,依旧吃酒谈笑。孙惠娘心存感激之情,亲手持壶,逐一问讯姓氏,给众人添酒。或许是因为戚继光最先出头保护她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戚继光是在座的这几位仗义相助的“老爷”之中领头之人,孙惠娘在给戚继光添酒之时,有意停留了较长的时间,还俯下身子,在戚继光的耳边低声说道:“奴家多谢戚老爷仗义相助。”

    那蝉翼般的鬓影在眼前轻轻颤动,樱桃小嘴上唇脂的清香扑鼻而来,戚继光心里又是猛地一颤,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却和孙惠娘的视线对个正着,顿时大窘,赶紧又低下头去。孙惠娘也含羞旋过脸,侧转腰肢,象是在回顾自己拖在身后的裙裾。

    虽然一直在和大家吃酒谈笑,徐渭心里却始终没有放下大家刚刚打了内阁辅严嵩之孙严绍庭一事,看到戚继光和孙惠娘那样的窘态,顿时计上心头,笑道:“只是这么吃酒无甚趣味。我等素闻惠娘词曲之妙,冠绝南都。今夕良辰,已是千金一刻,又岂能轻易错过?”

    孙惠娘娇笑着说道:“徐先生的话,可羞得奴家这张脸无处搁了。要论词曲之妙,只在这旧院之地,十个手指数过来都数不到奴家,又怎敢称得上是冠绝南都?奴家也不知道徐先生是听谁这么说的……”

    徐渭正在等她这么说,立刻指着戚继光,对孙惠娘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在我等面前盛赞惠娘之人,正是这位元敬兄台。”

    不是自夸,就凭着东海舰队这些年里靖海平倭的赫赫战功,戚继光也知道自己如今名闻遐迩;而且,他深知,象孙惠娘这样的秦淮名妓,平素交往的人不是达官就是名士,也一定听别人说起过自己,此刻听到徐渭突然当众提及自己的表字,让他十分担心曝露身份,赶紧叫道:“文长——”

    果然,孙惠娘的双眼蓦地放**出兴奋的神光,颤声说道:“原来先生就是名满天下的戚继光戚将军?”

    男子汉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加之无论眼神还是声音,孙惠娘所流露出的那份激动都丝毫不加掩饰,令戚继光不免有些得意,更不好意思做一个隐姓藏名的缩头乌龟,微微颔,说道:“在下正是登州戚氏。”

    孙惠娘惊喜地说:“你果然是讨逆先锋、平定倭寇的大英雄戚将军!难怪那位姓严的恶人气势汹汹地闯来**,一见到将军在座便又偃旗息鼓溜了回去!”

    听到孙惠娘提起刚才的“英雄壮举”,戚继光想起来自己逞英雄,打了当朝辅的孙子和内阁阁员的孙婿,还不知道会有何等的祸事在等着自己,不由得苦笑着说道:“身为大明军人,效命疆场、杀敌报国,不过是一尽人臣之本分而已,不敢妄称‘英雄’二字。惠娘如此之说倒叫戚某无地自容了……”

    看到戚继光和孙惠娘这般惺惺相惜,徐渭心中暗暗得意,笑着打断了戚继光的话,说道:“元敬兄,你时常在我等面前称赞惠娘色艺双绝,想必你二人交情匪浅。不若就由你奉酒请惠娘为我等一展歌喉,令吾辈一饱耳福。日后吾辈忆起今日秦淮一游,亦能有所思。”

    曹闻道和钱文义虽说是个粗人军汉,但戚继光和孙惠娘刚才那眉来眼去的景况也被他们看在眼中,立刻猜到徐渭这么说是在为戚继光保媒拉纤,纷纷哄然叫好。戚继光不好扫了众人的兴,只得捧起酒壶,给孙惠娘满斟了一杯酒,说道:“就请惠娘赏脸饮了此杯,让我等粗鲁军汉亦能得闻纶音。”

    孙惠娘本是秦淮当红名妓,什么样的人事没有经过见过?自然也猜到了徐渭等人的用意。戚继光的威名如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能遇到这样的大英雄,又是这样的年轻儒雅,让孙惠娘倍感荣光,也就不再推辞,娇羞地瞥了戚继光一眼,接过了她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命丫环捧来琵琶,端来方凳,然后抱着琵琶盈盈坐下来,不慌不忙地把寸许长的银指甲套在自己颀长的手指上,调弄弦柱,校准了音律,这才轻启朱唇,曼声唱起了。

    孙惠娘不愧是色艺双绝的秦淮名妓,琴曲之技的确不俗,尽管在座的四人都是铁血军人,曹闻道和钱文义更是不通音律,却都觉得听来十分舒服,纷纷喝起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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