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那位鸨母并未说谎,众人才吃了几杯酒,就听到花亭之外传来了她的声音:“好我的乖女儿,你可算是回来了。几位老爷慕名来访,等你多时了……”

    一位年轻女子颇不耐烦的声音随即也传了进来:“我今儿乏了,替我回了他们!”

    问也不问恩客是何许人也就一口回绝,这么大的口气,大概除了那位**名远播的楼主孙惠娘,不会是旁人。

    那位鸨母拍手叫道:“哎呀,我的乖女儿,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随即就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说着话。众人也听不真切,不过想来也知道,一定是给孙惠娘说这些“老爷”出手阔绰,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应付一阵子,不要放跑了送上门来的一笔大买卖。

    兴许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孙惠娘不再断然拒绝,说道:“我这会儿见不得人,先去换身衣裳就来,替我给各位老爷道个罪。”

    孙惠娘说是换身衣裳,却让众人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花亭外才传来裙裾摆动的细碎声响。早就等得心痒难耐的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身材修长的美女娉娉婷婷如风摆弱柳般走了进来,不愧名远播十里秦淮的当红名妓,仅这烟行媚止的走路姿势,便令人心神不禁为之一荡。

    再仔细看去,那位美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长的肤白如雪,明眸善睐,确实称得上是国色天香,上身穿一袭长过膝盖的鹅**薄绸罩衣,下衬八幅白地绣青花湘裙,手持一柄绿纱衬金滚边的白葵扇;而且,看她云鬓带**的样子,方才不只是更衣,一定还沐浴了一番,重新用脂粉匀过脸,描过眉,连头上的饰物也经过了精心的挑选,所以显得格外新鲜娇**,容光照人。

    身经百战的戚继光等人见惯了杀戮、鲜血和死亡,此刻骤然见到如此娇媚**丽的女子,真切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香**气息,有片刻工夫,他们竟然觉得有点眼花缭乱,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就在众人怔的时候,孙惠娘已经来到花亭之中,把双袖交叠在腰间,盈盈下拜:“小女孙惠娘见过诸位老爷。诸位老爷万福……”

    众人蓦地回过神来,慌忙应道:“噢,罢了,罢了。”一边说着,还都站起身来,还了一礼。不过,只有戚继光和徐渭行的是寻常士人的拱手之礼;而曹闻道和钱文义在慌乱之中竟然抬起手来,要行个新式的大明军礼,好在及时醒悟过来,把快要举到齐眉之处的手臂又收了回来。

    “几位老爷是何时到的?奴家竟坐不知,还望几位老爷饶恕失迎怠慢之罪!”孙惠娘轻启朱唇,先表示了歉意。

    作为训练有素的旧院名妓,她说起话来又软又慢,使人听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脸上也带着青楼女史面对恩客时的那种招牌式的浅浅微笑。不过,那一双弯弯的黛眉和秀目之中,却分明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多年的征战杀伐,早已使戚继光修炼得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更将他的那颗心磨砺得坚如磐石,此刻又有属下在场,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矜持的微笑。可是,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刹那间,他的内心深处却分明地微微震颤了一下,为眼前这位女子那惊世绝**的容貌,更为她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丝冷漠。

    道歉之后,孙惠娘来到酒桌旁,手持玉壶,要给众人添酒,就在这个时候,外厢突然有**喊道:“孙惠娘你这个!快给大爷滚出来!”

    接着,就听到那位鸨母的劝阻之声:“这位老爷,这里有客人在,不能……唉吆!”

    最后一声吃痛惨叫,无疑是鸨母吃了那位闯门而入的客人一巴掌。

    孙惠娘玉面之上立刻蒙上了一层寒霜,将手中的酒壶重重朝着桌上一顿,恨恨地说道:“这个天杀的恶贼忒无礼,奴家已经回绝了他,他竟还跟着奴家到这里来!”说着,一扭身就要出花亭。

    尽管是在愤愤之中,孙惠娘的身姿依然显得十分美妙而优雅,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那曼妙的姿影。不过,就在她即将跨出花亭的前一刻,戚继光率先回过神来,扬声叫道:“且慢!”

    原来,戚继光记得,那位鸨母先前说过孙惠娘被别人请去陪酒。那么,外面的那位狂徒一定是要强留孙惠娘陪宿,被孙惠娘拒绝之后又追到了这里来叫骂,他不忍心如此美貌的女子受人**,就忍不住出声劝止。

    孙惠娘站住了,侧转过脸,冲着戚继光充满歉意地一笑,说道:“这位老爷,那位恶徒是个官爷,只怕诸位老爷得罪不起,还是让奴家先去应付他一下,再回来给诸位老爷奉酒赔罪为好。”

    要论官职,戚继光不过而立之年,却因战功卓著,被皇上擢升为从二品的都指挥使同知,手握精兵数万;此番远征异域,大胜而归,朝廷叙功论赏,晋升正二品的都指挥使那是手拿把攥。因此,他根本没有把孙惠娘所说的什么“官爷”放在眼里,更被孙惠娘的话一激,**中不禁豪气顿生,冷哼一声,说道:“你是我等请来作陪吃酒的,岂能再去应付别人!我倒要看看,堂堂留都,善之地,究竟是何等狂徒竟然如此嚣张跋扈!”

    两人说话间,外面狂呼乱叫的人已经闯进了花亭,领头的是一位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身后跟着四五位青衣小帽家丁打扮的人。

    那位年轻男子长相倒不是很凶神恶煞,却长着一双鱼泡眼,眼底还泛出青白色,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见到花亭之中坐着的戚继光等人,他就恶狠狠地骂道:“,老子今天要你陪我,你推三阻四不肯,一个不留神还让你给溜了,原来竟是跑回来会你的野老倌来了!你且等着,看老子今天不活剥了他们的皮!”

    戚继光等人对视一眼,心中明白此人何以会如此嚣张跋扈了——只见他身穿着大明武官袍服,**前的补子却只是个六品,袍服却是三品以上武官才能穿的绯红色。放眼大明王朝,只有一个衙门的职官司员穿着打扮可以如此不合朝廷礼仪规制,那便是威名赫赫而同时又恶名昭著的大明锦衣卫!

    不过,众人还是心中生出一丝疑惑——鉴于武宗正德先帝当政之时并称“厂卫”的东厂、锦衣卫等特务机构擅权跋扈,淆乱朝纲,皇上即位之初,就曾大力整肃厂卫,还当众焚烧了许多与《大明律》不合的刑具。后来,尽管皇上在那场持续十几年的“大礼仪之争”中又再度启用了这些特务机构,不过,皇上最信任的,是由自己亲信大伴吕芳而成、并被吕芳严密控制在手中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却把镇抚司的上司衙门锦衣卫撇在了一边。可以说,锦衣卫的权势已经大不如前。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围困京师,大明王朝危在旦夕,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竟然趁着皇上御驾亲征,御强敌于京城门外之际,拥兵造逆,谋夺宫门,烧死了皇后,差点还把太子给烧死了。事后皇上不胜震怒,严令镇抚司在锦衣卫军中追查逆贼同党,但凡和薛林义有一点瓜葛之人,不是被关进镇抚司诏狱之中庾毙;就是被刺配边塞充军,前前后后被牵连之人多达数千。从那以后,锦衣卫蹶不振,尽管最终没有被撤裁,也只是作为朝廷恩荫勋臣显贵子弟的一个闲散衙门,不复有往日权势。这名锦衣卫六品官就算是权贵子弟,在圣驾驻跸、冠盖如云的留都南京,也该夹着尾巴做人,何以会是如此嚣张跋扈,穿着官服还要跑到十里秦淮来**,就不怕争风吃醋的秽闻劣迹传到皇上耳朵里,连累自家老子也吃不了兜着走?

    没等大家琢磨出个名堂来,那位锦衣卫六品武官把那双鱼泡眼一鼓,对着戚继光等人就骂了起来:“你们这些混蛋,见到大爷驾到,竟然还敢坐在那里安闲吃酒?趁早都给大爷滚蛋,省得大爷动手赶人!”

    那几位家丁大概干惯了这种欺男霸女之事,听到主人这么说之后,顿时做出张牙舞爪之状,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要扑上来动手赶人。

    面若冰霜的戚继光还没有话,脾气火爆的曹闻道已经跳将起来,喝道:“哪家的兔崽子如此大胆,爷爷们好生在这里吃酒,也敢前来**!”一边说着,一边拍案而起。钱文义怕他吃亏,也跟着撸起袖子,冲了上去。

    两位征战沙场多年、经历过无数次血肉搏杀的军中好汉,对付四五个平日里只知道欺压良善百姓的家丁恶奴绰绰有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人就已经把那四五个家丁放倒在地上。接着,他们又朝着那个嚣张跋扈的六品武官逼了过去。

    自己的随从如此不堪一击,三两下就被放翻在地,令那个刚才嚣张不可一世的六品武官瞠目结舌。但是,看样子他平日里是嚣张跋扈惯了的人,气势汹汹地喊道:“敢跟大爷过不去?!你们知道大爷是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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