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曹闻道和钱文义三人一边听着徐渭讲起这些青楼掌故,一边信步走来,说说笑笑就进了旧院的坊门,此刻天已黑尽了,家家勾栏瓦舍都点起了亮丽的宫灯,远远望去,只见凤阁鸾楼一家挨着一家,密密匝匝足有几十家之多,构筑的都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柱,丝幛绮窗,看上去宛如仙境一般,不愧是闻名遐迩的烟柳巷、销金窟。曹闻道、钱文义等人不禁心痒难耐,兴冲冲地就要朝着最近的一家走去。徐渭赶紧拦住了他们,笑道:“你们怎地这般猴急,就这么径直进去?”

    听到徐渭这么问,曹闻道诧异地说:“我们来都来了,难道还要打退堂鼓不成?”

    钱文义也帮腔说道:“俗话说,见一稀奇,添寿一纪。我们即便不为寻花问柳,既然来到素有‘六朝脂粉胜地’之称的十里秦淮,岂能不得门而入?”

    徐渭摇头苦笑道:“你们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十里秦淮的秦楼楚馆,岂是那样好进的……”

    原来,六朝故都南京久负“南朝金粉”的盛名,风月场所的规矩自然与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譬如北方的勾栏瓦舍往往一家之中就储备着数十名妙龄女子,燕瘦环肥,各不相同,必定不会让那些慕名而来的寻芳客入宝山而空手归。而南京的秦楼楚馆,除了官办的花月春江十六楼蓄养着不少官妓之外,其他的大多只有两三位女史倚门待客,尤其是闻名遐迩的十里秦淮河畔那密密匝匝几十座河房之中,那些**惊江南的名妓们往往是一人独居一楼,凭借楼主**名坐等王孙公子、豪门巨贾登门拜访。此外,那些堕落风尘的女子自幼便受到严格的训练,不仅个个能歌善舞,晓笛知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其中顶尖之人还博览书史,能写得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写几香**清新的小诗,或者画几笔工笔仕女、花卉翎毛。正因如此,她们的身价也就与从事皮肉生意的一般**不同,不但追欢逐乐一夕的费用高昂,对于客人,她们也百般挑剔,等闲俗客,别说是让她们陪酒侍寝、颠鸾倒凤,即便是求见一面、吃茶叙话,也往往很难。虽然如此,却还是有那一群自命**的王孙公子、富商豪客,不分日夜地来到这里游转厮混,留恋忘返,为了博得美人青睐,准允自己做入幕之宾,不惜一掷千金。而那些当红名妓往往还要拿班作态,寻常客人想见上一面非得提前一两月预约,约期排班,若无过硬门路或将银子泼水似的撒将出去,休想横杠,哪有象他们这样一大群人径直就进去的道理!

    听到徐渭说起这些青楼规矩,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心火最旺的曹闻道最先打起了退堂鼓:“这么说来,象我老曹这般的大老粗是注定无缘见识这六朝脂粉胜地的境况了?他娘的,日后那帮小兔崽子问起来,我老曹可怎么跟弟兄们吹牛!”

    其实,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青楼女子都是困于生计才堕落风尘,倚门卖笑也正是为了客人口袋里的**白之物,真要把银子使足了,也未必就不能一亲芳泽。虽说徐渭的确没有到过这样的风月场所,但十里秦淮的名气何等之大,偶有涉猎的前人许多香史中都细细记载着其中的规矩门道,徐渭之所以还要这么说,不外乎有三个原因:一是常言说得好“单嫖双赌”,哪有一大帮子人一同去青楼寻花问柳的道理?二是正如戚继光起初担忧的那样,大家都有大明官职在身,还是手握重兵的统军大将,奉旨回京献俘却宿妓,不但有失大明官箴,更损军中威严,若是被御史抓住把柄参奏一本,即便是皇上倚为“国之干城”的他们大概也交代不过去;三来徐渭注意到,越是临近旧院,戚继光的脸上就越是显露出犹豫之色——戚继光虽说被视为和俞大猷并肩的国朝当今两大青年名将之一,统兵数万,名震天下,无论北虏还是南倭无不闻风丧胆;但他却十分惧他家夫人戚王氏乃是现任大同镇总兵之女,正经的将门虎女,自幼习武,拳棒功夫不在戚继光之下,最难得还深谙兵法韬略,加之两人又是自幼结的夫妻,戚继光既爱又敬,久而久之,就成了怕。若是被夫人知道自己在外寻花问柳,他焉有命在?徐渭身为参谋长,当然不能窜唆怂恿主将做出这种可能引“后院起火”的**罪过,只好用这些青楼里的古怪规矩来搪塞曹闻道、钱文义等人。

    见曹闻道果然上当,徐渭心中暗笑,表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倘若只是为了增广见闻,倒也无妨。只是要做你老曹想做的那些不雅之事,大概就难了……”

    曹闻道万分沮丧,但被徐渭点破了心中所想,不禁生出了一丝羞愧,气呼呼地说:“他娘的,谁说我老曹一定要做什么不雅之事了?我老曹只是想着好不容易来南京一趟,要是回去以后那些小兔崽子们问起十里秦淮是何种景况,我却说不上来,岂不是丢了面子!”

    徐渭笑道:“如此甚好。那么,我等今日就去见识见识十里秦淮的香**胜景。至于其他,就看诸位可曾前世积德,修来那等**福了。”

    曹闻道、钱文义等人纵然心中深感遗憾,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跟着徐渭进了旧院。

    徐渭带着众人进了一家名为“寒芳斋”的处所——与戚继光、曹闻道和钱文义这三位世袭军户出身的武人不同,徐渭曾高中嘉靖二十六年制科进士,有不少同年在南京任职,听闻他回京献俘,少不了要前来贤良祠拜会;再加之前些年里他在《民报》上以“辱恩报国生”的笔名连载的那些东海舰队抗倭战况,已由皇上赐名《靖海平倭亲历记》结集刻印成书,惊世绝**的文笔令他很快蜚声文坛,不少年青士子也纷纷慕名来拜。他曾听那些人偶尔在闲聊时说起,在寒芳斋起居接客的女史名曰孙惠娘,是南京城里最有身价的一位当红名妓之一。既然要见识六朝古都的风月胜景,当然不能拿庸脂俗粉来搪塞大家,玷污了十里秦淮的赫赫美名。

    应门的鸨母见到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十分欢喜,一边满脸堆笑地招呼众人进去,一边忙不迭声地赔礼道歉,说是今儿一大早就听到喜鹊叫,一定有贵客登门,因此,有好几拨人送帖子来,招孙惠娘去陪酒,都是大主顾,可孙惠娘都推掉了。只是到了午后,南京守备王大人送来帖子,说是家里开堂会招待贵客,一定要孙惠娘赏光前去应酬一番,实在得罪不起,只好去了。请各位大爷先进去吃酒,家中几个小女孩虽不如惠娘名头大,模样都还不错,也会唱几小曲,就让她们先陪着各位大爷。看这时辰,惠娘八成也快回来了,不会让各位大爷枯坐苦等许久……

    那位鸨母拐弯抹角说了半天,主人却还是没有在家。戚继光等人刚刚从徐渭那里听说了南京十里秦淮河畔的诸多规矩门道,自然知道寒芳斋之所以名气大,全靠孙惠娘一人支撑门户,而那位鸨母所谓的“家中几位小女孩”不外乎是还未出师的普通小丫环,只是临时拿来凑数应景而已,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沮丧,却又不好转身离去,只得在那位鸨母的引导下,穿过堂屋,进了寒芳斋的后院,又穿过一座长方形的敞轩,来到一处花亭。

    这座花亭十分宽敞,四面都是窗户,垂着梅花暖帘,当中一张圆桌,两旁摆着几椅,墙边古董架上还陈列着盆景瓶花,一只宣窑瓷瓶里斜**着几根颀长的翎毛。整个花亭布置得十分雅致,令曹闻道和钱文义这样的军汉都有些手足无措,即便是曾屡次入宫觐见、蒙受皇上赐宴之恩的戚继光和博览群书、见多识广的徐渭也不禁自惭形秽起来。

    见到来客都是这样,那位鸨母心中冷笑一声:原来都是些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乡巴佬!不过,看他们个个气宇轩昂的样子,大抵不是囊中羞涩的穷措大,这样思慕惠娘芳名、专程前来拜会的客人正好下刀痛宰!于是,她一边热情地招呼众人就座,一边吩咐小厮赶紧置办酒菜,还特地吩咐要去外面叫一桌上好的席面。

    戚继光他们都不是头回光临秦楼楚馆,深知“姐儿爱俏,鸨儿爱钞”的道理,加之大家虽说都不是豪富之人,但此次远征异域,多多少少都有些外路的进项;得胜还朝之后,又得到了朝廷不菲的赏赐,也就任凭那位鸨母摆布。曹闻道还豪爽大气地扔出一锭约莫二十两重的元宝,让那位鸨母一定要捡最好的酒菜上。

    那位鸨母喜不自胜,不但把自家豢养的三位小姑娘都叫了出来,还从邻家请来两位,陪着众人吃酒。她看出这群“大爷”之中,被人唤作“戚先生”的那人是个头面人物,特地吩咐最漂亮的两位姑娘一左一右坐在了戚继光的身旁。戚继光大为窘迫,却又担心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扫了诸位袍泽的兴致,只好听任鸨母的安排。不过,美色当前,他却还是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引得众人偷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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