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在秦淮河请客,傍晚时分最好不过,伴随着十里秦淮的桨声灯影,一边欣赏醉人美景,一边把酒言欢,吃饱喝足之后,再乘兴转到相邻的旧院,找上几位能歌善舞的当红女史陪酒侍寝,只要主人荷包里的钱钞能承担得起这一应开销,人生在世,至乐之事大概也莫过于此吧!

    今日戚继光约了跟随自己一起回京献俘的东海舰队参谋长徐渭、6战一师师长曹闻道和二师师长钱文义三人一道宴请高拱、张居正和海瑞三人,原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可是,思量再三,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三人之中,高拱和海瑞是方正君子,从来不喜女色;张居正虽说是江南才子、风流雅士,却又和大家还不太熟,不好邀他同去秦楼楚馆眠花宿柳。可是,曹闻道、钱文义两人却嚷嚷着一定要见识见识闻名天下的秦淮。都是多年同生共死的军中袍泽,又刚刚经历了那样惨烈的异域血战,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加之丑话说得好,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大家万里征战近一年半之久,而今得胜还朝,却因为要献俘阙下并等候朝廷的封赏大典而不能与家人团聚,还要继续忍受鳏居之苦,戚继光也不好再端起军门大帅的架势拂了大家的心意,只好把开筵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

    宴饮结束,刚刚送走了高拱、张居正和海瑞三人,曹闻道、钱文义两人就兴冲冲地要拉着戚继光和徐渭两人朝旧院走去。身为一军主将的戚继光有些抹不开情面,说道:“我等皆是朝廷命官,出入场所,未免有失大明官箴……”

    “军门这么说,我老曹可不敢苟同。”曹闻道大大咧咧地打断了戚继光的话,说道:“玷污官箴这话,还真真是不好说。不过,依我老曹说来,左右我们没有穿官服,只要你不自报家门,谁知道你便是德胜门下一战成名,而后又荡平倭寇、横扫南洋诸国的戚军门?”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笑着说:“不过呢,军门要通名报姓倒也无妨。自古美人爱英雄,那些小娘若是得知来访恩客竟是名满天下、威震四海的戚大帅,还不上赶着要对你戚军门以身相许!”

    戚继光摇头苦笑道:“唉!你老曹这张嘴真真是不饶人啊!我担心的是,我等今日宴请肃卿兄、刚峰兄和张太岳张先生,却撇下他们独自寻欢作乐。若是日后被他们知道了,只怕也难以跟他们解说缘由……”

    曹闻道笑着说道:“军门说到高大人、海刚峰和那位张大人,那就更无妨了!这天底下,谁不知道高大人是理学后进,你好心好意请他去旧院风流快活,他却定是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架势跟你说教,谁受得了?至于那位张大人,人家是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什么场所没有见识过?他当年被江南叛贼强征到南京,在旧院里和什么小娘子的风流韵事,都被人编成戏文到处传唱了,还稀罕你请他?说到海刚峰,那就更不得了——旁人中了状元,也不过是奉旨娶妻;唯独他一个制科进士,却是奉旨纳妾。古往今来,只怕都是独一份,真真把我们这些出身营团军的老弟兄们全都羡杀、妒杀!难道他们还会因为我们撇下他们独自去耍子,来找我们打擂台不成?”

    曹闻道寥寥数语,就把如今大明官场上风头强劲的三位青年官员给揶揄得淋漓尽致,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

    不过,众人哄笑声刚起,徐渭立刻抬手阻止了众人,并压低声音,正色说道:“老曹,留都南京城中本来就有不少御史;如今圣驾驻跸南京,到处又都是镇抚司的耳目。海刚峰的事情且不要到处乱说,免得李先生吃了你老曹的挂落,还带累了皇上的千秋圣名!”

    原来,为了替海瑞求得子嗣、延续海门香火,朱厚熜密令李时珍在云南“奉旨采药”、编撰《本草纲目》的同时,替他诊脉开方,还让李时珍劝他纳妾。后来,李时珍率领医官去南洋替大明远征军诊治伤员,一次酒酣耳热之下,听到众人说起昔日营团军的袍泽海瑞,就把这件事情给说了出去。皇上如此体恤臣下又心细如,令戚继光等人无不动容。可是,皇上金口玉言劝说臣下纳妾,毕竟有违朝廷礼仪规制,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耸动天下,更招来朝野诸多清流的非议和诘难。徐渭由一位落魄书生而得以高中制科进士,又被擢为东海舰队参谋长,实现了自己投笔从戎、御倭卫国的夙愿,自然对朱厚熜感恩戴德,赶紧阻止了口无遮拦的曹闻道。

    和戚继光、徐渭一样,曹闻道和钱文义都曾屡屡蒙受浩荡天恩,七八年间从一名普通将佐被擢为军中大将,此刻听到徐渭说自己议论之事关系到皇上的千秋圣名,也赶紧肃整了面容,不再嘻嘻哈哈取乐了。

    曹闻道却不甘寂寞,改变了话题,继续问道:“我们都是北方人,只有你老徐生在南方,又是名动一时的大才子,一定是青楼里的常客,快给我们说说这南京的旧院与京城的妓馆有何异同?”

    徐渭笑道:“你老曹说的这是什么话!你难道不记得,我当年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养家糊口全靠一支秃笔写字作画,哪有什么余钱去征逐声色?这青楼常客、欢场浪子之名,我可是受之有愧,倒不如让给你老曹的好!”

    曹闻道当然知道徐渭出仕之前是一位寒门士子,却还是反驳他道:“你是无书不读、无事不知的大才子,就算没有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就不要和我们卖关子了,快给大家伙子说说,这南京城的旧院之中有什么好耍子的地方。”

    徐渭原本就是一个狂生,而不是一个迂阔守礼的书呆子;再加之数年的军旅征战杀伐,早就使他洗尽了身上的酸腐之气,也不装腔作势,说道:“南京素称六朝脂粉之地,秦楼楚馆由来已久。前朝旧事就不必说了,单说本朝之事。据《洪武京城图志》、《金陵琐事》等书中所载,太祖高皇帝定鼎南都之后,籍没一干逆贼、罪臣之家,将他们家中诸多女眷收入官中,充为乐户,并着教坊司在秦淮河畔建起了十六座青楼,号称‘花月春江十六楼’,分别名为鹤鸣、醉仙、集贤、乐民、南市、北市、洱佛、轻烟、淡粉、柳翠、梅妍、江东、讴歌、鼓腹、来宾、重泽等,每座皆六楼,高基重檐,栋宇宽敞,广充乐户女子入住其中,操习戏曲乐舞、丝竹管弦,供人娱乐。‘花月春江十六楼’之中,又以轻烟、淡粉两楼最为有名,是故又被人称为‘轻烟淡粉十六楼’……”

    曹闻道兴致勃勃地追问道:“这官办青楼可有什么讲究?”

    徐渭笑道:“既是官办,通常多用于官场往来酬答。留都官员近水楼台先得月,家中开堂会、宴宾朋,给教坊司打声招呼,便可以招来几位官妓唱曲佐酒,素称‘出条子’。过往南京的官员也尽可如此,比如你老曹若是不耐馆驿孤衾寂寞,尽可命礼部有司吏员给你从‘花月春江十六楼’招来几位官妓,陪你吃酒耍子,即便留宿也未尝不可……”

    诚如徐渭所言,乐户制度始于北魏,历朝历代统治者将犯罪的妇女或犯人的妻女被没入官中,充当官妓,供人淫乐,作为惩罚罪犯和政敌的一项手段。到了明朝,明太祖朱元璋也沿袭旧制,将俘获敌人和获罪官员的妻女贬为乐户;加之明朝士风开放,不禁声色犬马之乐,官府还能从全国各地类似于南京“花月春江十六楼”的官办妓院中收取素称“花捐”或“脂粉钱”的为数不菲的赋税。可是,一来远征军诸将是奉旨回京献俘阙下的,被格外优待,安置在通常只有各省督抚大员才能下榻的贤良祠居住,而不是普通的馆驿,不能无所顾忌地召妓饮酒;二来戚继光治军甚严,哪能容他们在朝廷馆驿之中召妓宣淫。因此,曹闻道知道徐渭是在拿自己打趣,便回敬他说:“我们这些大老粗哪有你老徐这般风雅,大约不与我等同住,你老徐定要那样做吧!”

    “不错!”钱文义跟着笑道:“老徐是进士,定有不少同年在留都任职,知悉他前来,定会为他开堂会,招些小娘们来唱曲佐酒!”

    徐渭也不和他们计较这些揶揄之言,继续说道:“官妓虽好,难免良莠不齐;更多了一个‘官’字,于戏谑调笑、放浪形骸就稍逊了几分,总不能让那些慕名而来的寻芳客尽兴而归。是故十里秦淮河畔除了‘花月春江十六楼’之外,还开有不少私家青楼。那些倚门待客的女子,有的从祖辈起就操起卖笑生涯,入了乐籍,母亲年老色衰,就由女儿撑起门户;也有的女子未必入乐籍,或因家中贫寒,或因惨遭变故而被卖到火坑里来,从此流落风尘,说起来身世也可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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