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织田信长下定了据城一战的决心,并且为此布了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效果不佳,更引起了领地内领民逃亡大潮的征集粮食的命令;但是,尾张织田氏的家臣们依然觉得为了固守清州城所做的各项准备工作还远远不够,比如说,兵力占有绝对优势的今川军气势汹汹地杀奔而来,势必要从四面八方将清州城团团围住,派谁负责哪一方向的防守,留谁居中调度、照应四方等等,这些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商议。因此,这些天来,他们身披甲胄,不分昼夜地守候在外庭待命。他们对于织田信长我行我素、出其不意的性格了如指掌,所以即便回到各自府中躺下了,也时刻提高警惕,随时等待主公的召唤。

    可是,织田信长却毫无动静,一直躲在内庭不出来,既没有布什么命令,也没有召集众臣商议军情,偶尔从内庭走出来,也不过是跟家臣们漫天乱扯,从明国的风土人情到日本各地盂兰盆节舞蹈的异同,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他说的是津津有味。似乎在他心中,今川义元已经杀到尾张境内的三万上洛大军根本不足为患,反而是各地那些五花八门的风俗习惯更让他感兴趣。

    就在今川义元率领着本队三千人马离开沓挂城、开进田乐洼间的这一天,家臣们依然齐聚于外庭,织田信长却依然不出来接见大家,只有阵阵的鼓声从内庭传出,显然主公还在玩乐。

    枯坐了好一阵子,柴田胜家终于忍不住了,不满地高声说道:“今川军已经越过了尾张国境,眼看就要攻打我们的城池了。我们除了坐在这里等待城池被攻陷、守将被取了级的消息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行动了吗?”

    有人附和着柴田胜家的话,摇头说道:“是啊!与三河交界处的鹫津、丸根、丹下、中岛四城和普照寺,还有老主公当年的居城末森城,守军都只有几百人,一旦被今川军围攻,很快就会失陷。眼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派兵增援;要么干脆把那里的守军都撤回来,增加守卫清州城的兵力。否则那几座城里的守将和兵士都只有死路一条。不管如何处置,总得要赶紧做出决断才行啊!”

    因为边境线上的五处要地之中,有两处分别由佐久间兄弟驻守,其中佐久间大学还是自己的妹婿,柴田胜家为了避嫌,不能象那人说的那样直白,就没有接那人的话茬继续刚才的话题,转头对愁眉苦脸坐在一旁的林通胜说道:“佐渡大人,如今只能由你出面了。你去告诉主公,今川义元已经进入尾张国境,问他究竟有何打算。时不我待,我们需要明示!”

    柴田胜家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在座的诸位织田氏元老重臣们纷纷跟着说道:“胜家大人说得不错。如今只能拜托佐渡大人了。”

    林通胜望着众人,苦笑着说:“诸位还是放过在下吧。征集粮草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主公可不允许别人随便向他问,否则就会说你没有尽到臣下的责任,什么事情都要他这位主公来操心,完了还把难题再抛还给你。若是无缘无故遭到他的一顿训斥,只能动摇我的决心。”

    “决心?”柴田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林通胜话语之中流露出的异样情绪,追问道:“什么决心?”

    “追随主公,与清州城同归于尽。这就是我的决心。”林通胜郑重其事地说道:“上一次今川义元率军上路,我未能追随先主公殉城,已是毕生遗憾。这一次,能追随主公殉城,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众人看着一脸严肃之色的林通胜,不禁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明明知道,眼下除了死守城池,别无生路,心里却都在叩问上苍:难道说,尾张织田氏终究还是逃不脱亡国灭种的灾难,就这样完了吗?

    这个时候,有一名侍卫从内庭匆匆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众人都以为那是主公下达的布置守城诸事的命令,赶紧坐正了身子,有几个性情急躁的人干脆站了起来,走到了主公通常贴告示的北侧廊下,等着先睹为快。可是,当那名侍卫把命令贴在墙上之后,他们都只看了一眼,就僵在了那里。

    柴田胜家也是家老之一,无疑要自矜身份,当然不能抢着可他偏偏又是一个脾气急躁之人,忍不住高声叫道:“命令上怎么点大声念出来!”

    几位抢着去看命令的家臣们对视着,都是苦笑不已。有人说道:“暑热难耐,大家脱了令人燥热不安的盔甲和战服吧!”

    “八格!”柴田胜家怒道:“我让你念主公的命令,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主公的告示上写的正是这个啊……”

    “什么?”柴田胜家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北侧廊下,果然,那张告示上赫然写着的,正是那人念出的“暑热难耐,大家脱了令人燥热不安的盔甲和战服吧!”笔迹柔媚,显然是识字不多的主公拜托美浓夫人浓姬写的。

    柴田胜家强压着要把主公这张不知所云甚至带着讽刺意味的告示从墙上撕下来的冲动,转身对着那名拿着告示来贴的侍卫吼道:“这张告示是什么意思?”

    柴田胜家脾气火爆,又从来都是板着一张臭脸,好象别人都欠他钱一般,家中诸人都有些害怕他,就连主公织田信长的贴身侍卫也不例外,那名年轻侍卫被他吓得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这,这是主公……主公的吩咐……”

    “纵然是主公的吩咐,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今川军已经进入尾张国境,马上就兵临城下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那名侍卫说道:“主公说,今天的天气实在太热,把这个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开心一下?”柴田胜家大声说道:“敌人眼看就要兵临城下,家中所有的人都在枕戈待旦,却看到主公贴出这样的告示,我们还能开心吗?”

    虽然柴田胜家还是和刚才一样的严词厉色,可是,众人都听得出来,他的话语之中流露出来的,已经不是刚才的愤懑情绪,而是极度的失望和沮丧。这可能就是明国古代圣贤所说的“哀莫大于心死”吧……

    立刻,就有人在座下哀叹道:“脱了盔甲和战服,我们就像是砧板上的鱼啊……”

    众人都无言以对,这个时候,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笑声从外庭门口传了过来:“哈哈哈,这条鱼一定要泡在我秀吉买回来的味噌之中才有味道啊!”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能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众人愤怒地循声原来,正是主公的御食奉行、那个卑贱的农夫之子丰臣秀吉,前些天他被派出城去买味噌,却在这个时候才回来!

    林通胜怒斥道:“猴子!这可不是你说话的时候!”

    “呵呵,我是主公的家臣,有话当然可以说。”丰臣秀吉笑着大声说道:“刚才是谁说我们象是砧板上的鱼?这个比喻很巧妙啊!我们都是因为仰慕主公而决心追随他的,所以不论主公要切、煮,还是烧、烤,我们都心甘情愿……”

    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刚才从内庭隐隐传来的鼓声已经停止了。接着,就像是一阵风一样,身穿加贺染的宽袖和服,却敞着胸怀的织田信长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把抓住了正在喋喋不休的丰臣秀吉,说道:“你这只该死的臭猴子,回来也不马上进来见我,还要在这里卖弄口舌!我看你才是一条该泡在味噌里的鱼,一辈子都开不了口!”

    丰臣秀吉骤然见到织田信长,脸上的戏谑之色立刻不见了,欣喜地说:“主公,我……”

    织田信长打断了他的话:“进”

    一边说着,他一边抓着丰臣秀吉的衣襟,将他拖进了内庭。

    织田信长拖着丰臣秀吉进了内庭之后,那些被震惊了的家臣们才慢慢回过神来,相互询问着:“我们在这里守了好多天了,主公连面都不露,却急着召见那只猴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柴田胜家冷哼一声:“大概是问他收购味噌的进展如何吧!”

    说完之后,他又狠狠地瞪了贴在墙上的那份告示一眼,转身就朝外走。

    林通胜忙叫住了他:“胜家大人,你要干什么去?”

    柴田胜家转过头来,冷冷地说:“佐渡大人的决心正是权六的决心。可是,据城一战,我们必死无疑。今晚说不定就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晚了,就容权六回去辞别家人吧!”

    林通胜和其他人都为之一怔,说不出话来。柴田胜家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柴田胜家的背影,林通胜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胜家大人说的不错。无论如何,都要灭亡了。大家还是都回去,跟家人们交代一声吧……”

    众人也都哀叹着,跟着林通胜一起,离开了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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