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那天从瞭望台下来,织田信友便怒气冲冲地要率军杀向那古野城,却被角井石见等家臣拼命劝阻,言说阪井大膳欲要引诱主公出兵,一定做好了准备,为防万一,还是暂缓出兵,静观其变为好。大过年的出兵,家里的武士和兵卒也不会乐意,织田信友只好强压着怒火,忍到了正月初五以后。一俟正月初六,便点齐兵马,气势汹汹地杀出了清州城,直奔那古野城而去。

    谁曾想,大军刚刚走到清州城和那古野城中间的一片树林之时,突然从林中射出一排排密集的枪弹。清州城的兵士并不是没有见过火枪,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密集的射击,不禁万分惊恐,却根本不知道躲避枪弹,一时死伤遍野,侥幸存活的人也象个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逃窜,任凭率军的织田信友和家臣古泽七兵卫、杂贺修理等人喊破了喉咙,也再也整顿不起队伍。

    混乱中,古泽七兵卫大声喊道:“主公,事情不妙,我们还是先撤回城去吧!”

    织田信友大怒:“就这么撤回去!”

    “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主公!”古泽七兵卫说:“阪井那个混蛋哪里有那么多的火枪?不要说他,就算是当年的逆贼信秀、美浓的蝮之道三也没有那么多的火枪啊!”

    火枪传到曰本,使曰本人见识到了天底下最恐怖的武器。而且,最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是,一个卑贱的农夫只要手持火枪,就能轻易地杀死最勇猛的武士。因此,不少战国大名对这种不合武家传统的卑劣武器嗤之以鼻。但是,同样有不少大名、领主对火枪颇感兴趣,各自都从堺港那边弄到了几支。之后不久,幕府便颁布了禁令,禁止生产、销售火枪。当然了,禁令未必真能禁绝买卖火枪,堺港那边的铁炮作坊依旧在昼夜不停地赶工;还有幕府将军的御家人、细川统领的家臣,亦即明国海商五峰先生从海外也弄回不少。但是,由于这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幕府上上下下和各处关卡都要打点;五峰先生和堺港的商人又深谙奇货可居的商道真谛,把价钱翻了好几倍不说,还不肯敞开买卖,理由还冠冕堂皇——我们做的是四方生意,上门都是客,谁都不能得罪,更不能偏私一方。几年下来,各家都积攒了百十来支,即便象美浓国主斋藤道三那样的豪富,也只是拥有二百来支,足够支撑门面,要在大战中出奇制胜就未必管用了。阪井大膳那厮是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的火枪的?

    织田信友还在犹豫之中,就听到四面八方响起了喊杀声,不知道有多少伏兵杀了出来,将清州军团团围在了当中。

    这些兵士正是明国皇帝赐给织田信长的那三千名倭人战俘,都是昔日杀人越货的九州武士、浪人,又经过了织田信长魔鬼般的训练,个个骁悍无比,提着大刀闯入混乱的清州军之中,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乱砍乱杀,很快就将清州军杀得大败。

    古泽七兵卫再次大声喊道:“主公,赶紧撤吧!”

    织田信友愤恨不已地盯了分明只有十来里地,却好象遥不可及的那古野城一眼,拨转马头,吼道:“撤!”

    就在这个时候,只得到对面树林中响起一阵狂笑,接着便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清州殿下!信友公!我们又见面了!”

    织田信友循声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原来,来人正是昔日尾张织田氏家督继承人、被逐出尾张失踪数年之久的织田信长,骑着连钱苇毛马,手里提着名刀“后藤国重”,甚至,身上所穿的用名贵衣料做成的和服,还是东一块西一块布满着污渍和泥水,浑然正是当年那个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尾张大傻瓜”!

    织田信友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问道:“是你?”

    织田信长将大刀扛在了肩膀上,得意地挤了挤眼睛:“不错,是我!”

    织田信友四下里看看,自己的人越来越少,有不少人已经扔掉了刀枪,跪在了地上,只有古泽七兵卫、杂贺修理等家臣和几十个侍卫还守护在自己的身旁,而他们早就被无数的敌人团团包围了起来。他看着四面八方涌出的人,不敢置信似的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人?”

    织田信长又得意地挤了挤眼睛:“不错,他们都是我的人!”

    “是美浓的蝮之道三借给你的兵马?”织田信友疑惑地问道:“怎么都不是美浓口音,倒象是九州那边的人?”

    “这是我们尾张织田氏的家事,何必要借助美浓人之手?”织田信长说道:“他们都是我从明国带回来的人,原本就是出身九州的浪人、海盗,当然一口九州口音!”

    织田信友知道,织田信秀在城破败亡之前,曾派家臣去往明国求贡,将女儿阿市献给明国皇帝。明国皇帝将俘获的海盗转送给织田信长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心中更是疑惑不解,追问道:“这么多人,你是怎么弄回尾张的?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哈哈哈!”织田信长得意地大笑了起来:“我在尾张之时,就曾对父亲大人说过,我信长的家臣遍布尾张的山山水水、乡野村庄。他们可不象你清州殿下、信友公一样,这么快就忘记了织田氏的忠义,当然会替我掩饰,蒙蔽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家贼!”

    听出织田信长对自己的讥讽,织田信友大怒:“你勾结我的家臣阪井大膳背叛我、算计我,难道这也符合武士的忠义吗?”

    织田信长似乎已经认定胜券在握,摆出了一副猫逗老鼠的样子,笑道:“呵呵,实话告诉你吧,元日之前,我虽然也在这里埋伏下人马,准备讨伐你,却还没有降服阪井大膳。你那时候出兵,我象今天这样打败了你之后,还要再去攻打那古野城。不过,现在不用了,等你自尽之后,我就去夺取清州城。”

    “什么?”织田信友更加愤怒:“你要我自尽,还要夺去我的清州城?”

    织田信长笑道:“事已至此,希望你能有武士精神,自行了断!至于清州城,斯波氏义统公已经被你害死,清州城已经成了一个无主之城,我身为尾张织田氏的家督、尾张理所当然的守护代,自然要把它收回!”

    身边的人不停地倒下,而对面的织田信长却故意在戏弄自己,织田信友疯狂地大喊道:“闭嘴,你给我闭嘴!我才是尾张织田氏的家督!我才是尾张守护代!”

    一瞬间,织田信长脸上那种戏谑的笑容倏然不见了,满面冰霜,一双眼睛里也喷射出愤怒的火焰,厉声说道:“原本象你这样的人,背叛家族,投降仇敌,毫无武士道义可言,也就不配象一个武士一样自行了断。我是看在你也算是织田氏的长辈的份上,才给你保留一点尊严。不过,你既然不识好歹,那就不要怪我信长不客气了!”

    说完之后,他将扛在肩膀上的大刀拿在了手中,策马冲到了阵前,对织田信友说道:“我,尾张织田氏家督织田信长,今日来取你清州城主织田信友的级!”

    织田信长按照武士的规矩,向织田信友通报家门,出了“一骑讨”(注),织田信友还未应声,身旁已经杀得半身是血的家臣古泽七兵卫突然拉住了他的马,急切地说道:“主公,我们已经败了,请您赶紧切腹,七兵卫来为你做介错!”

    但凡败局已定,统军大将为了不让自己的级落到敌人的手中,成为敌人邀功请赏、炫耀武勇的资本,通常都会选择自尽。出于武士道义,敌人也会不碰他的遗体,以示敬重他的武勇。这原本是古泽七兵卫维护织田信友名誉的一片忠心,可是,贪生怕死的织田信友既不敢出马迎接织田信长的挑战,更不愿意自尽,厉声喝道:“胡说!我信友还没有败!你们随我杀出一条血路,冲回清州城去!”

    古泽七兵卫急切地说:“主公,事情已不可为……”

    “连你也要违抗我的命令,背叛我吗?”气昏了头的织田信友大声喊着,一刀劈在了古泽七兵卫拉着自己缰绳的胳膊上!古泽七兵卫的胳膊被锋利的大刀砍断,嘴里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栽下马来,尽管疼得在地上打滚,但眼见着鲜血从半截断臂的伤口之中喷涌而出,一定是不能活了。

    织田信友看也不看满地打滚的古泽七兵卫一眼,回头对着杂贺修理等家臣和侍卫们厉声喊道:“快随我杀出一条血路,冲回清州城去!”

    可是,无论是杂贺修理等家臣,还是那几十个侍卫,每个人都象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动也不动,看着他的眼神无不充满了惊诧、怀疑、痛心,甚至,还有一丝不屑。织田信友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注:一骑讨——战国时代,曰本武士习惯倚重十分古老的作战方式。两军列阵对垒,一方先放一声鸣镝,宣告战斗开始。然后武士们一个一个纵马上千,自报家门,指名挑战对方级别相当的大将。当对方有人迎战之后,武士们就冲上去厮杀,直至把对方的头颅割下。战后,清点查验敌人级,作为杀敌的证据和向领主请赏的资本。这种挑战,通常都是一对一,最多也只是一个武士带着几十个家兵冲锋,所以称为“一骑讨”。直至由织田信长而始,火枪被大规模运用于战争中之后,这种古老的战法才逐渐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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