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才抛却自责,朱厚熜又问道:“那么,为何你断言,若是岩室夫人留在令尊身边,日后定会落入信友之手?”

    织田信长说道:“家中的元老重臣们都认为我是‘尾张的大傻瓜’,不足以继承家业。父亲大人百年之后,他们一定会纠结起来,拥立二弟勘十郎信广与我争夺家督之位。长幼有序,只是他们自己在家里闹,未必能够以下克上。他们一定会借助清洲城的彦五郎信友等外人之力。彦五郎信友一向贪恋女色,势必会要求他们送上岩室夫人。一旦岩室夫人被送入清洲城,就宣告他们交易成功。双方联手,不但我的家督之位难保,更会引起尾张织田氏的内乱,被美浓‘蝮之道三’或是骏河今川氏拣了便宜。或者,他们也可能会把岩室夫人送给居住在那古野城中的武卫公斯波义统大人。因供奉皇室得以受到天皇册封为五品弹正的父亲大人故去之后,织田氏统治尾张就失去了正统,而武卫公虽说已经手无权柄,毕竟曾是我们织田氏的家主、尾张公认的国主。以武卫公的名义,让我交出家督之位,甚至逼迫我切腹,我也只有唯命是听。织田氏同样会陷入内乱,失去尾张。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父亲早早把岩室夫人送给我。我是家督,谁也不能胁迫我将我的女人送给别人。这样就能保证织田氏不致分裂而败亡。至于岩室夫人,我会让她出家为尼,终生供奉神明,为父亲念经诵佛,以减少父亲生前的罪业。”

    听着织田信长侃侃而谈,朱厚熜不禁暗自啧啧称奇:举止虽然乖张,心思却如此慎密,真不愧是结束曰本百年战乱的一代英豪啊!

    不过,当时的织田信长毕竟只有十几岁、而且是一个遭到家臣抛弃、治下百姓嘲笑的一个顽劣少年,他何以竟有如此深谋远虑,真让朱厚熜难以置信,追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平手政秀的主意?”

    即便是方才听到明国皇帝告知家中噩耗,织田信长纵然泪流满面,眼中依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桀骜之色。至此此刻朱厚熜提起早在三年前便切腹的平手政秀,织田信长的眼中才第一次显出了由衷的悲怆,摇头说道:“这完全是我的想法,跟爷爷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若是能让爷爷明白吉法师的心思,或许爷爷就不会因为内疚而切腹了……”

    朱厚熜沉默了,似乎在心中判断织田信长的话是否可信。过了许久,他才怅然叹道:“大不孝是为大孝,难怪不为庸碌世人所知,就连与你亲若爷孙的平手政秀,甚至你的亲生父亲信秀大人也不能理解你啊……”

    朱厚熜还在大感慨,吕芳和杨尚贤却暗自着急起来:皇上苦心孤诣安排这次接见,是为了展示自己的非凡器宇,降服眼前这位神明托梦、示意会结束倭国战乱的织田信长,却如此兴致盎然地和他东拉西扯,不但没有能够保持一开始刻意营造出的威压,反而象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被织田信长占了上风,甚至可以说是被织田信长在牵着鼻子走,听他为自己当年那些少年孟浪之举辩解。岂不事与愿违?甚至适得其反……

    可是,皇上至今还未察觉,和织田信长一问一答说的起劲,哪能容得旁人插嘴?吕芳和杨尚贤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不过,织田信长听到朱厚熜这样的感慨,身子却是猛然一震,不顾礼仪地抬头直视朱厚熜,说道:“皇帝陛下真的相信我那么做也是在尽孝?”

    吕芳终于逮着了插嘴的机会,厉声呵斥道:“织田将军,这是在大明,不是在你们倭国,请注意君前礼仪!”

    这话听着是在呵斥织田信长,其实也是在提醒朱厚熜。朱厚熜会过意来,淡淡地说:“非常之人,自然做非常之事,即便尽孝,也是非常之孝。朕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当然会相信你。”

    织田信长俯身在地,由衷地说:“信长多谢皇帝陛下!”

    以前他这么说,不过是学着大明文臣武将的样子,声调平缓,不带一丝感*刻这么说,却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激之情。而且,他自称已由为“信长”,自然已经不再刻意计较自己的武士名誉。朱厚熜心中不禁暗自得意起来:哈哈,或许这就是曰本武士所看重的器宇吧!即便不能说是已降服了他,能歪打误撞地被他视为知己,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成功……

    不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朱厚熜很快就收敛了心中的得意,继续说道:“事情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织田信长第一次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父仇不共戴天,倘若不能手刃仇敌,信长愧为人子。如果皇帝陛下开恩,就请退还臣及前田利家、丹羽长秀、丰臣秀吉四人的誓书,准允我们回国,为臣父报仇。”

    朱厚熜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朕不退还你们的誓书,你们便不能回国报仇了?”

    “是的。”织田信长说:“臣等既然向皇帝陛下递交了誓书,就是皇帝陛下的臣子,更对皇帝陛下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如果皇帝陛下不准允我们回国报仇,我们也只好听命。”

    朱厚熜佯装恼怒道:“你这么说,分明是在将朕的军嘛!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如果不让你们尽孝,又怎能指望你们尽忠?”说着,从袍袖之中掏出一纸文书,扔在了织田信长的面前。

    织田信长拾了起来,正是自己当初给明国朝廷递交的誓书,足见自己的一切想法,早已在明国皇帝的掌控之中,心里不禁一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朱厚熜抛出这一手,就知道自己已经占尽了上风,甚至可以说是稳稳地掌控了局面,便直截了当地说:“贵国尾张已向我大明纳贡称臣,是为我大明之藩属之国,断不能容人恣意欺凌……”

    织田信长也知道自己已经被高坐在御阶龙椅之上的明国皇帝所压制,但他却不甘心如此,鼓足勇气叫道:“皇帝陛下!”

    吕芳又要出声呵斥,却被朱厚熜摆手止住了,他宽容地对织田信长微笑着说:“你要说什么,就请直说好了。”

    织田信长说道:“皇帝陛下的好意,信长心领了。但这是尾张织田氏的家仇,不敢假借他人之手。”

    原来,织田信长为父报仇,前田利家、丹羽长秀、丰臣秀吉等人为主君报仇,都是被武士看作崇高的使命,无论明打,还是暗杀,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哪怕纠结一帮盟友共同出兵讨伐仇人,也是无可厚非的正义之举。即便功败垂成、身死族灭,也能博得世间美名。但是,要请身为异族的明国出兵,只怕还不能为国人,尤其是武士阶层所接受,倘若今川义元以明国出兵为由,胁迫室町幕府足利义辉将军再度出“异国征伐令”己和尾张织田氏一门或许就会成为各国大名的众矢之的!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织田信长杞人忧天——他熟识武家掌故,深知当年室町幕府的任将军足利尊氏大人靠着拥立北朝,保全了自己的大义名节,得以开创了室町幕府。到了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时期,却忘记了先祖的大义,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和虚妄名声,接受了明国皇帝所授的“曰本国王”封号,对明国俯称臣。表面上看,他结束了镰仓幕府以来的公武二重政权,开创了武家号令天下的时代。但那样毫无道义可言的卑劣行径为真正的武士所不齿,幕府权威受到极大的损害,这才导致了一百多年来的群雄割据、战乱不休,势力强大的战国大名们纷纷上洛,挟持幕府将军号令天下。或许要不了多久,室町幕府就会因此而灭亡。因此,织田信长认为,无论自己能否如愿以偿地为父报仇、复兴家业,进而掌控天下,也不能重蹈足利义满的覆辙,失去了曰本武士的道义和气节。

    此外,大凡两国联兵,通常都是由实力强弱决定谁为主、谁为次。自己眼下国破家亡、毫无本钱可言;而明军战力那样强大,势必要承担主要战事。那么,该由谁来担当总大将?自己起兵为父亲报仇,却让明国将军指挥军队、调度兵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会令天下人耻笑。还有,即便和明国联军,打败今川义元,战后又该如何论功行赏?以明国之富庶,别说是今川家占有的骏河、远江和三河三国,只怕把整个曰本海道六十州都割给他们,也难以令其满足。也就是说,自己搭上武士最为看重、甚至甘愿为之付出性命的名誉,成则难以言功,败则死无葬身之地。这样赔本的买卖,织田信长怎么肯做?

    注:异国征伐令——第一次东征曰本失败之后,元世祖忽必烈意欲迫使曰本俯称臣再度派出使节出使曰本,递交国书。曰本镰仓幕府为了显示迎战的决心和勇气,不惜破坏“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外交礼节,斩杀元朝使节,并向各国武士出异国讨伐令,命令全国御家人向将军府报告自己能够动员的兵力和武器数量,准备迎战元朝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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