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奉皇上口谕传唤觐见,又没有旁人在场,吕芳也就没有平日那么多的顾虑,说道:“请万岁爷恕奴婢多言之罪。奴婢着人查过陈信衡的底,他家虽是世居乡官,从曾祖一辈起就世代为官,三代之中曾出过七位进士,三位翰林,但其家规颇严,家中子弟及旁系宗亲并无欺官虐民之情事,受刁民诡寄田地也不甚多,去年朝廷定议清查官绅势豪大户所占田地,他家便已主动退还百姓……”

    朱厚熜一怔:“照你这么说,他还真是个方正君子?”

    其实,吕芳的话只是让朱厚熜有些诧异,觉得陈信衡并没有自己刚才想的那样卑劣,上奏疏指桑骂槐,意在讪君买直。可是,吕芳却以为皇上认定他是在为陈信衡说情,慌忙说道:“回万岁爷的话,奴婢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奴婢想说的是,他上这道疏还不仅是为着清查田亩、抑制豪强而不满,或许是冲着严世蕃严大人向江南官绅士人募捐整修坤宁宫的奏议来的。其人貌似忠直清廉,实则奸诈桀骜,居心叵测而又深谋远虑,先撇清了自己再来和万岁爷斗法,比旁人愈加可恶,更不能轻易饶放了他!”

    朱厚熜从吕芳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慌不择言的解释中看得出来,他一定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你看看你,紧张什么?你一直掌着镇抚司,监控百官言行举止,他陈信衡是不是方正君子,难道你还不清楚?莫非他对朕所推行的新政有所不满,就一定是坏人了?其实,在朕看来,象他这种人,不外乎便是圣贤书读得太多,都读傻了,头脑僵化,迂腐守旧,加之一身的清流习气,凡事喜欢空议论,也算不上什么‘居心叵测心叵测’。对他们这种人,朕虽然不是很喜欢,却一直是敬重有加的。”

    皇上对陈信衡的态度一变再变,令吕芳深感天心似海、君威难测,恭顺地低下头,不敢再表意见了。

    朱厚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和镇抚司帮朕盯紧外面的那些臣子是对的,不过你们大可不必对那些清流畏之如虎。那些人虽说治政理财不在行,也有别的大用处。比如说那个海瑞,给朕惹得麻烦还少吗?朕连他都能包容,难道还容不下那个陈信衡?用清流匡正人心,以循吏担当国是,这是朕一直以来的用人原则嘛!好了,你先下去吧,这件事朕自有打算。”

    数日之后,朱厚熜颁下圣谕,褒扬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陈信衡“华夷无间、天下一家”的国际主义精神,晋升他为大明王朝南洋巡按御史,挂正四品佥都御史衔,在南洋宣慰使司所在地吕宋开府建衙。南洋巡按御史衙门按藩属之国分设若干道监察御史,定期巡视吕宋及其他设立有大明官署或建立有海外军事基地的藩属之国,专司监督各级派驻南洋的文武官员、被贬谪配海外的藩王宗亲,约束他们谨遵大明王朝及所驻国家的法纪律令,不得仰仗自己身为天朝上差而欺官虐民、作威作福,以此向南洋诸多藩国君臣百姓宣示大明王朝“威加四海、仁服天下”的天朝风范。

    此外,朝廷已经决议要在大明士人儒生之中招募有意传承文明于海外者,授以八品教谕之职,派往南洋诸多藩属之国,由朝廷出资为其建立书院,教书育人,将天朝文明教化远播海外万国,使彼国官民百姓诚心向化,归顺天朝。朱厚熜索性提出,要在南洋诸国设立提学御史,掌管文宣教化诸事。南洋诸国若有好学向化、可堪造就之才,提学御史可以举荐他们到大明王朝国子监、京师大学堂等高等学府求学深造。那些人学成之后,既可参加大明科举考试,留在天朝授官任职;亦可归国为祖国效力。这么做,更能体现“华夷无间、天下一家”的国际主义精神,还能把异国能人异士招揽到中国来为我所用,可谓一举两得。再过若干年,等大明王朝的文化传播工作初见成效之后,甚至可以在南洋诸多藩属之国单独开科取士,使大明海外侨胞乃至南洋诸国士人不必远涉重洋,也能考取天朝秀才、举人等功名,将中华文化扬光大。因为目前只有吕宋一国俯请降,去年南直隶乡试之后征召的那批士人儒生也刚刚启程前往吕宋,修书院、招生徒还需要一段时日,这些问题倒也急不得,只是可以从南京翰林院遴选一两位饱学之士随同陈信衡同去吕宋,就当是先搞个试点,等远征军平定了暹罗、安南两国,震慑其他南洋诸国不敢再生不臣之心后,再徐图向其他藩国推行。

    至于陈信衡的奏疏之中提到的豁免吕宋王国岁贡钱粮之议,因为大明王朝和吕宋王国已签署盟约,单方面毁约有损国家威严、朝廷体面,朱厚熜不便照准,却同意吕宋王国减半给付,其余半数可用实物折抵,由吕宋王国供给正在彼国休整的远征军粮米菜蔬,照价给值,还利于吕宋百姓,亦能减少朝廷从国内转运军粮的巨额开销。

    平心而论,陈信衡奏疏中所说,南洋夷乱皆由那些参与江南叛乱、被贬谪配到海外诸藩的藩王宗亲不遵彼国法度、扰官虐民所致,完全是事实。常言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南洋诸多藩属之国虽说国小式微、无力与大明王朝抗衡,可要是把人家欺负得狠了,难免不会再生事端。尤其是解决曰本问题已迫在眉睫,更需要安抚好他们,避免东西两洋同时生乱,大明王朝军队陷入南北两线作战的困境……

    此外,正是吕芳说的那句“奴婢以为,他上这道疏还不仅是为着清查田亩、抑制豪强而不满,或许是冲着严世蕃严大人向江南官绅士人募捐整修坤宁宫的奏议来的”的话提醒了朱厚熜:象陈信衡这样在江南素有文名的清流官员,手中虽说未必有很大的权力,却能掌握舆论导向。既然朝廷已在江南诸省掀起了抑制豪强兼并的风暴,又要在官绅士子之家开展募捐活动,这些人的态度和立场就十分重要,若是不能说服他们,那就得赶紧远远地打出去,省得在朝中说三道四,干扰视听。陈信衡这份奏疏,正是一个绝妙的理由和机会……

    不用说,和陈信衡一起被选拔到南洋任职的监察御史,几乎都是镇抚司重点监控名单之中的那些对新政素怀不满的清流官员。在朱厚熜看来,惟有这样的人,才会丝毫不跟朝廷讲价钱,义无反顾地拜辞帝阙、奉敕出行;也惟有这样的人,或许不大可能被那些贬谪南洋的藩王宗亲和派驻南洋的官员收买,成为他们欺凌当地官民百姓的帮凶,使自己安抚南洋诸多藩属之国的良好愿望化为泡影……

    为了让朝野内外、官场士林不至于误会他这么做是对陈信衡等人的明升暗降、打击报复,朱厚熜又颁下圣谕,凡南、北两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都要分批派驻海外诸多藩属之国,定期轮调,作为官秩晋升的一大先决条件。不过,他如此拙劣的伎俩当然瞒不过那些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日后将要被派驻海外的言官御史,都是如丧考妣,他们不敢公开非议圣意,却对上疏谏言、开事端的陈信衡恨之入骨,当其冲的南京都察院诸位御史无不对其横眉冷对,背后詈骂甚至当面讥讽他拿了大家的身家性命换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云云。

    陈信衡当初上疏抨击朝廷向吕宋索要“岁币”之事,原意是为了借题挥,谏诤君父遵从祖宗成法、废除诸项贪利失义的乱政,恰好朝廷接受了倭国尾张求贡之请,给了他上疏的理由,却没有想到竟被皇上就事论事地做成了这样一篇文章,当然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他转而一想,这虽说不合自己的初衷,却能为南洋诸多藩国臣民百姓争得些许利益,也算是践行了圣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德斯言。因此,面对同僚的抱怨,他慷慨陈词道:“苦吾一人,能使圣恩普惠海外藩国亿兆生民;亦能使我大明四边宁静、海不扬波,夫复何求!纵然埋骨他乡,亦得其所哉!”随后,他便上表请行,怀揣着吏部官牒,拜辞帝阙,前往泉州,登上为远征军转运军需粮秣的海船,扬帆西去。

    对于皇上借力打力的良苦用心,严嵩、严世蕃父子自然看得十分清楚。皇上将那份徐阶领衔上奏的募捐奏疏批下来,严嵩立刻拟票准奏,责令《邸报》、《民报》刊行天下,大造举国上下齐心协力为君父即位三十周年大典献礼的舆论。当南京都察院那些“刺头儿”御史们都被打到了南洋蛮荒瘴痍之地之后,身兼南直隶巡抚的严世蕃便大展拳脚,率先在治下的官绅士子之家开始了“募捐”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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