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严世蕃来说,朝廷规制严格不严格并不要紧,但若是尾张贡使没有倭国国主给予的符验,入朝求贡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朝中那些政敌,比如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和他手下那帮人,难免就会就此说三道四。虽说得罪了镇抚司,更触怒了君父,一定没有他们那帮家伙的好果子吃;但自己父子二人没能替皇上办成这件差事,也难免让皇上心生不满,认为身为内阁辅的父亲不能为他分忧、难堪大用。兹事体大,严世蕃当然要先把这个要害问题问清楚,方能确定自己和父亲如何行事。总而言之,一定要想出一个妥善的法子,既让皇上能如愿以偿地享用到倭国美人,又不给朝野内外那些迂腐清流诋毁君父的口实……

    吕芳身为暗掌宫禁二十多年的大明内相,对于这些朝廷规制也是熟知在心,听严世蕃先问及此事,不由得暗暗赞道:这个严世蕃虽说圆滑世故、毫无廉耻,却是国朝罕有的能吏干员,既有罗龙文之事的威胁悬在头上;又有入阁拜相的诱惑摆在眼前,他还是没有昏了头地轻易就范,还能想到要仔细打问清楚其中的细节。而且,一问就问到了要害之处。难怪皇上既愤慨于他父子二人弄权贪贿,却又一直舍不得将他们弃而不用……

    见吕芳没有即时作答,严世蕃以为镇抚司的人弄回来的倭国尾张贡使并没有天皇给予的符验,忙说道:“是世蕃唐突了。五爷、十一爷和十三爷他们身在虎狼之域,能密招倭国藩篱俯称臣、纳贡请降,已然实属不易,纵然没有符验,也无甚打紧。世蕃和家父另想办法就是。”

    吕芳当然清楚,严世蕃所谓的“另想办法”,不外乎就是在南京利涉桥那边找个擅于作伪的工匠,照着礼部留存的金印底子伪造一个,无论伪造的技术是否可以蒙混过关,反正查验符验的还是礼部的官员,只需他们的部堂严嵩打了招呼或稍稍做以暗示,就一定能顺利过关。不过,尾张贡使入朝,那是一定要记档并载著史册的,日后有好事之人对照倭国典籍史料考据此事,岂不查出其中有弊?虽说可以推诿于尾张贡使,难免会给后世之人留下笑柄,亦会有损皇上千秋圣名,镇抚司的诸位太保当然不会忽略。

    永乐年间,明朝封授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为“曰本国王”,赐予金印冠服。曰本贡使的表文上,就需加盖这一金印。而且,按照大明定下的规制,曰本的朝贡贸易约定为十年一贡,每次不得过五条船、贡使不得过二百人。可是,中日贸易获利甚巨,各战国大名时常胁迫幕府将军给予符验,争相入贡明朝以牟取暴利,可谓狼多肉少,一纸符验,千金难求。虽说如今室町幕府式微,几成傀儡,但俗话说“虎老威还在”,以织田氏蜗居尾张一隅的微末势力和织田信秀下五品守护代的低微官职,想从幕府将军那里取得入贡大明的符验,何其之难。不过,汪直如今可在倭国混得风生水起,上至公卿大名,下到京都各座商人,不但知道他既是幕府将军御家人,又是幕府席管领细川信元大人的重要家臣;更知道他在明国很有办法,多了不敢说,寻常三两船的货进出宁波口岸,绝对畅通无阻。虽说打点明国市舶司和海关稽查衙门上下人等的各项使费加在一起,不免要比关税高出许多,但只要能把货物从明国运回曰本,转手就有一倍以上的利润。因此,提起“松川信直”或是“五峰船主汪先生”的大名,无论在倭国京都,还是在近畿诸国,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这般常人难及的能耐,要从幕府将军那里弄到区区一条船、十来个人的符验,就很容易了。更何况,汪直还答应幕府方面可以派两条船同行,无论是足利义辉将军,还是负责幕府日常事务的细川信元管领,焉有不答应之理?

    因此,吕芳自得地一笑:“这个倒不劳严阁老和严大人费心,老五他们在倭国还有点办法,帮着尾张贡使求得了倭国国主的表文。”

    尽管深知镇抚司之能,严世蕃却还是暗自吃了一惊;同时,心中越明白过来:既然尾张贡使有倭国国主出具的表文,完全可以自行前去礼部求贡。吕芳这个阉奴却先来找他们父子二人,一定是要竭力促成此事。区区一个倭国小藩,在皇上眼中大概不值一钱,何以却会如此大费周章,不用说,一定是所敬献的倭国美人深契圣心。既然圣意已决,只要自己借着商议在江南士绅之家募捐章程的时候稍稍点拨一二,徐阶那个滑头就不会不明白这个。至于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若是识相,也不会对此随意置喙;倘若食古不化,势必要触怒君父,那么,他这些年里在江南,以及他那位门生高拱眼下率军远征南洋,为朝廷所立下的诸般功绩,大概也就不值一哂了。得不到君父的宠信,他何以与父亲争夺辅之位?他那位门生高拱,纵然也就难以和自己较一日之短长了……

    想到这里,严世蕃说道:“是世蕃多虑了。想来五爷他们那般了得,驱役倭国君臣人等定如役马牛,料想这等区区小事,当然难不倒他们!那么,是否请十一爷让贡使依着朝廷规制,去往礼部主客司那边挂个名?”

    接着,他又赶紧解释道:“世蕃这么做,完全是为着顾全朝廷规制,虚应故事,不让那些迂腐清流挑刺而已,万万没有要分诸位太保爷盖世奇功的意思。还请吕公公明鉴。”

    吕芳把脸沉了下来:“你看看,见外了不是?都是尽心竭力替皇上办差,哪里还有什么分功不分功之说?这些年里,若不是有严阁老和严大人这等的忠臣能臣尽心辅佐皇上推行新政、致力中兴,使我大明国富兵强、海晏河清,哪有远人服威、万邦来朝之盛事?再者说来,严阁老至今还兼着礼部正堂,镇抚司那些奴才先前没有请严阁老的示,就擅自引外藩使臣进京求贡,已是逾越职权,又怎敢贪功自用?咱家回去之后,便着老十一带倭国尾张织田氏的使臣去礼部主客司登记,上呈表文,交验符验。不过呢,南京这边的会同馆馆驿年久失修,恐难接待外藩使臣。尾张贡使就暂不去那里下榻了。”

    严世蕃哪里想到皇上其实一直担忧朝野内外的反应,还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尾张求贡之请,以为是吕芳是要扣着尾张钦使居为奇货,他既然表示不敢跟镇抚司争功,当然不敢在接待问题上跟吕芳讲价钱,只是唯唯称诺。

    商议定下了这些细节问题,吕芳便告辞而出。严世蕃送他到了府门口,低声说:“吕公公,世蕃不揣冒昧问上一句:今日散朝之后,皇上将兵部杨侍郎单独留了下来,是否正是商议尾张织田氏求贡一事的应对之策?”

    吕芳瞥了严世蕃一眼,没有回答,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否认便是确有其事了,严世蕃忙追问道:“那么,皇上把张居正也留了下来,是否有意要他监军?”

    皇上召见杨博商议出兵倭国一事,虽然没有明说一定要出兵,从他跟杨博说的话里却能听得出来这层意思。而严世蕃并没有参与奏对,却能得出这个结论,其心机之敏锐、思虑之深远,令吕芳也不禁为之折服。不过,他并没有从皇上那里听出要让张居正监军的意思,便说道:“寻常召见大臣,皇上都要御前办公厅的秘书在侧。今日为何只留下张居正,咱家也并不清楚。不过,若说有意要他监军,只怕未必。毕竟他才是个六品,资望太浅,难堪大用。再者说来,去年岁末,皇上命俞大猷接替安国郡主郡马赵隐入朝鲜,出任宣慰钦使。朝廷若决议出师倭国,统军大将大概非他莫属。以皇上对俞大猷的恩宠信重,派那么个人去,非但驾驭不了,更让俞大猷心生不满,岂不误国误军?以皇上之天纵睿智,是必不会做这样的安排。才子嘛,还是在御前伺候文墨为好,若得闲暇,去国子监教教书也就是了。”

    御前办公厅有十几位秘书,其中不乏状元、榜眼、探花这样的三鼎甲,严世蕃却一直视高拱和那位年轻的张居正为劲敌,深怕高拱去了南洋,张居正再去倭国,都为大明开疆拓土,立下卓著功勋,自己和他二人相比就落了下风,故此才对张居正被留下参与奏对十分敏感。此刻听吕芳说的如此轻描淡写,这才放心下来,说道:“吕公公所言极是,其人非但资历甚浅,难孚众望;更有当年附逆之情事,的确不是监军之任的合适人选。”

    吕芳目视严世蕃,笑道:“严大人这么问,莫非有意挂帅出征?”

    严世蕃恬着脸,眼巴巴地看着吕芳:“世蕃不才,亦想投身军旅,扬我大明盛威于异域,并为皇上拓土开疆。还望吕公公成全。”

    吕芳微微一笑:“皇上的心比明镜还明,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这杆秤都在皇上手里捏着。咱家只是个奴婢,怎敢在军国大事上随意置喙?”

    严世蕃脸上刚刚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情,却又听到吕芳笑着说道:“不过,严大人精忠报国之志,令咱家十分钦佩,若得便处,一定把严大人的心意禀明皇上。”

    这就表示他答应帮自己说话了!严世蕃心中怦然大动,朝着吕芳躬下身去,长揖在地:“多谢吕公公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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