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带兵的千户都是五品,又是省里臬司衙门的职官,没有把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放在眼里,见于元忠有些犹豫,便火上浇油地大声撺唆道:

    “大人,公然对抗上司衙门是大罪,请示了朝廷,杀也杀得,大人先动几下刑错不到哪里去!”

    “大人还兼着按察使,掌着一省的刑名,签子都撒了,总不成还捡回去!”

    于元忠被手下人的话给逼住了,心里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气憋在了那里,不由自主地拿眼瞄着坐在一旁的王顺。

    两方对垒几成僵局,也只有唯一没有参与争执的诸暨县丞王顺出来打个圆场方能化解这个死结。偏偏王顺早就对孙嘉新恨之入骨,一门心思想借于元忠的官威来狠狠地收拾孙嘉新,消除自己心头之恨。如今臬司衙门的带兵千户先跳将了出来难,他乐得置身事外、坐享其成,就假装没有看见于元忠的眼色。

    孙嘉新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两位千户,冷冷地说:“这里是诸暨县大堂,我是现任知县。我没有叫你们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即便是在省城杭州,两位臬司衙门的千户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此刻又有本衙上司撑腰,哪里还卖孙嘉新这个知县的账?立刻跳了起来:“大人,你都听见了,这个狗屁知县是何等的猖狂!您老要是不好话,就到后堂歇着,我们来收拾他!”

    于元忠更被手下拿话将逼到了墙角,眉宇之间就现出了一股煞气。其实,此人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却是从巡检司巡检干起,继而为州里的判官,为府里的推官、通判,一路升到一省的按察使,干了近二十年的刑名,当年的书卷气早就化成了一身的戾气,要比寻常官员心狠手辣许多,此刻头脑有些昏,瞪着孙嘉新吼道:“你都听到了?就凭你先是抗拒执行朝廷清丈田亩的宪命,这一次又不遵藩司衙门的指令,打死了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孙嘉新却不理他,依然望着那两个千户,说道:“我叫你们下去,你们听到没有?”

    那两位千户还没有见过大明官场竟有这等不要命之人,几乎要暴跳起来,对于元忠喊道:“大人,我们动手吧!”

    于元忠还没有话,突然,从大堂的屏风后面奔出一个将官打扮的人,对着众人呵斥道:“嚷嚷什么?不知道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此刻还在歇息吗?”

    县衙大堂里突然冒出一个武官,还象个主人一样吆五喝六,不要说是于元忠王顺和那两个带兵千户等人,就连孙嘉新也不禁一怔,定睛一看,原来是镇抚司的一名校尉。那身武官袍服,大概是为了护卫微服潜行的皇上,或是执行特殊的使命而准备的行头吧!

    看来人胸口的补子,竟是一只大熊罴,这是五品武职的标志,那么,他口里所说的“大人”,一定位高职显。于元忠终于清醒了,问道:“你是——”

    那名校尉倨傲地说:“兵部的。”

    原来,高镇东和谢宇翔两人得知浙江藩台带兵前来,是要找孙嘉新的麻烦之后,就到后堂和杨尚贤与杨博两人商议。孙嘉新是皇上看好并已御口亲封为四品佥都御史的人,当然不能还未就任便让人给“黑”了。但他们若是以镇抚司的真面目示人,却又会曝露皇上行藏,就换上了武官的袍服,假扮成杨博的随从,抬出杨博的招牌,震慑浙江这些官员不要轻举妄动。

    以镇抚司的身份,改扮兵部职官已是受了委屈,那名校尉的口吻恰恰象极了从“上面”来的官员对待“下面”的态度,跟方才按察使司衙门的两位千户在诸暨县衙颐指气使、嚣张跋扈是一个道理。

    明朝例行以文统武,按说面对职衔为正三品的一省布政使,这位五品武官该行大礼参见。但人家自报家门,原来是兵部的职官。六部是朝廷的衙门,当然要比一省的布政使衙门高出不少,于元忠也不敢挑这个理,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忙先拱手行揖,问道:“是兵部哪位大人莅临鄙省视察?”

    那名校尉这才勉强回了半礼,说道:“不是到你们浙江视察。杨大人奉旨送东海舰队出征,回程顺道来看看同年至交孙知县。”

    听说来的是兵部左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于元忠顿时肃然起敬,起身说道:“原来是杨大人莅临诸暨。下官理当拜见,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其实,若论品秩,一省的布政使和六部侍郎都是三品,彼此之间又无差使授派,于元忠倒也没有必要这么客气。但是,杨博这几年里官运亨通,已隐隐成为继高拱、严世蕃两位天子近臣之外,大明官场上圣眷正浓、风头正劲的年轻新贵,兴许过不了两年就会升迁尚书或是外放督抚,于元忠当然不敢怠慢。

    那名校尉毫不客气地说:“杨大人昨夜与孙知县吃酒叙话,天明才歇着。要见,等杨大人起来之后再说吧!”

    于元忠不无失望地说:“杨大人辛苦,那下官就不打扰了。”

    “把嗓门都小一点!一路马不停蹄地从南京赶到宁波再折到这里,杨大人这些日子也着实累了。”说完之后,那名校尉又勉强行了半礼,不等于元忠有所反应,就转身进了二堂。

    “兵部的”这么一打岔,既让于元忠有了下台的台阶,更使他明白过来:孙嘉新可不是能随便欺负的软柿子——说的也是,眼前这个头胡子花白的老家伙虽说官运不佳、仕途蹉跌,辛辛苦苦二十年至今才是一个七品知县,毕竟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背后有一大票的座师、同年可以引为强援,兵部杨大人专程前来诸暨看他就是明证。当真打了他,今日之事就是个不了之局,朝廷若是追究下来,自己方才自吹自擂的“打死了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无疑是官场一大笑话!

    想到这里,他忙挥挥手,对那两位千户说:“兵部杨大人正在后堂歇息,带着你们的人都退下去。”

    想了想,又对坐在一旁的王顺说:“王县丞,连夜从省里赶来,他们也都累了。你带他们下去歇息用饭。”

    原本站满了人的大堂上,如今只剩下了于元忠和孙嘉新两个人,刚才还剑拔弩张,现在却是一片死寂。

    打走了其他人,于元忠对孙嘉新说道:“孙知县,你刚才既然提到往日毗邻为官的香火情分,我就冒昧问你一句,你这么做,到底要干什么?”

    孙嘉新说:“大人若是以协助织造局收购生丝的公事相询,卑职这就给大人回话。其一,市价买卖、现银交割,这是朝廷体恤扶助商民的善政,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地方官府,都是朝廷的衙门,理当奉行不悖。其二,桑农卖出生丝,换来银两,方能购得粮米度命,否则便是丰做饥馑,大伤桑农元气,亦不利于朝廷改稻为桑国策之推行。其三,百姓家有句俗话,叫做‘隔夜的金,不如到手的铜’。一边是织造局的收条;一边是丝商的现银,大人若是桑农,情愿卖给谁?要么无法完成省里交代的收丝任务,诸暨一县如此,便给省里交代不过去;浙江县县如此,省里便给朝廷交代不过去。要么就只好出动差役强行收购百姓的生丝,一来民间滋生怨气,有伤政情人和之大局;二来给贪官污吏留有营私舞弊之余地,更伤朝廷清廉治吏之政风。如此两端,不但卑职脱不了干系,亦会给省里诸位大人惹出祸事。是故卑职以为,省里和织造局议定的以收丝凭据抵扣赋税之法不妥,恕难听从。不知卑职这么解释,大人认不认可?”

    于元忠刚刚由按察使升兼了布政使,对民政还不是很熟悉,加之以收丝凭据抵扣赋税,是为了挪出现银放贷收息,这样的作法虽然有利于商贸展而得到了朝廷的默许,却未成法度,摆不到台面上来说,也无法据此反驳孙嘉新,便气哼哼地说:“孙知县,看看专程前来看你的杨大人,他跟你是同年,已经做到了当朝少司马,位高权重,显赫一时。你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待罪官场二十年,到现在却还只是个七品知县,还要这般执拗,在官场上四处与人结仇,到底图个什么?”

    孙嘉新淡淡地说:“大人说卑职四处结仇,卑职倒要请教,卑职究竟跟谁有仇了?”

    一句话又把于元忠顶在那里:跟谁有仇?先前清丈田亩一事跟省里对着干,既是扫了巡抚张继先的颜面,又让从张抚台到下面办事的官吏心生惊惧,担心你坏了人家的升官之路;今次非要织造局拿现银收购生丝,又等若是断了省里诸多上司衙门所有官吏的一条财路!难道你自己竟不明白,通省上下的职官吏员,早已将你恨之入骨,整个浙江官场,也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可是,偏偏这两件事,孙嘉新都还占着理,于元忠都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说。因此,他尽管气得浑身抖,却无法回答孙嘉新的反诘。

    孙嘉新却主动开口了:“大人问卑职图的什么,卑职什么也不图。我辈士子读书应试、待罪官场,无非为着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请命。但凡两端若能兼顾,卑职又何尝想与人结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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