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只想到地方官员用小弓丈量土地,可以增加田亩来捞取政绩,并讨得自己的欢心,好为日后加官进爵打下基础,却没有想到他们还能借机敛财,便追问道:“他们如何借朝廷清丈田亩之际中饱私囊?”

    孙嘉新说:“回皇上,就因为官吏手上有两张弓。清丈田亩是千家万户的事儿,每家每户今后要缴纳朝廷的赋税,都依据今次清丈出的田亩数而定,谁家不想自家的田地少报一点,日后便能少缴一点赋税?这可是享利当代、福延子孙的大事。因此都是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纷纷使银子让那些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吏高抬贵手,用大弓丈量。只要官吏肯用大弓,就会财源滚滚。微臣万死不当多说一句,若是试点府县肯收黑钱的贪官污吏多了,兴许增加的田亩数额里虚账还要少些……”

    朱厚?心里愤懑地想到:那些官员不惜治下百姓死活,用小弓丈量田亩,是为了捞取政绩、讨自己这个皇帝的欢心;捞取政绩、讨自己这个皇帝的欢心是为了升官;升官是为了财。既然不违反国法律令就能直接财,又何乐而不为呢?只是,这种官民“各得所需、两全其美”之事,却是建立在一个何其荒谬的逻辑之上!我日他个何乐不为!

    陪侍一旁的杨博从来没有想到,清丈田亩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里头竟然藏有这么多的猫腻,不禁慨叹道:“遵照朝廷规制丈量田亩,竟然还要行贿官吏,足见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话刚出口,他觉得有些不妥:皇上已经雷霆震怒,自己何必还要火上浇油?便又说道:“好在据孙知县所言,杭州府新增一万七千顷田亩之中,属于官宦势豪大户诡寄隐匿的田地有一万三千顷之多,地方官府衙门又不敢对这些人的田地用小弓丈量。那也就是说,此次新增田亩的五分之四,还是过得硬的。”

    杨博方才的感叹,被孙嘉新视为少见多怪;这番安慰皇上的话,又被孙嘉新视为乡愿之言,不由得亢声反驳道:“杨大人的话是堂堂正论,下官也不反对。但杨大人不要忘了,官宦势豪大户的大宗田地,是用来收取租课积累财富的;而丁门小户的农家,几亩薄田却是用来养命的。穷人的田地本来就少,如此多量田亩数额,增加日后应缴田赋税银,百姓何堪重负?杭州一府如斯,推及全国,影响的不是一家一户,而是千千万万户人家!岂不有违朝廷借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之初衷,更有伤天道人和?!”

    杨博被驳得哑口无言,幸好他生性淡泊,从不肯逞口舌之利、与人生争执,一笑置之。

    听着孙嘉新的话,朱厚?也不免替这位耿忠刚直的臣子担心起来:心直口快固然是优点,可做到连杨博这样的谦和淡泊的人都得罪的地步,他日后何以立足于师门、何以见容于同僚?

    不过,孙嘉新所点出的问题,也正是他担忧之所在,忙说道:“朕尝读史书,深知历朝历代兴衰更替,无不祸起豪强兼并、民不聊生。为了抑制豪强兼并,这才决意清丈天下田亩。这同样是关乎大明万民福祉、万世基业之大事,也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之急事!你既然已经洞悉此中大弊,更深知其中利害,那么,朕问你,有什么法子既能顺利推行清丈田亩之国政,又不使天下寒苦百姓遭受贪官污吏盘剥之苦?”

    不待孙嘉新回答,他又补充说道:“还有,清丈田亩,你们杭州乃至批七个府只是试点,一俟试点结束,朝廷将于明年年初,迟不过明年年底,就要在全国各省府州县全面铺开,打一场轰轰烈烈的歼灭战,准备用上两年时间,把这件大事急事做了。朕要的不单单是纠改你们杭州一府之弊的办法,而是可以大行于两京一十三省的治国良策!”

    孙嘉新犹豫了一下,举起了那张竹弓,说道:“回皇上,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百姓之苦,起于这张量弓;要穷治其弊,还得靠这张量弓。”

    “愿闻其详。”

    孙嘉新说:“今次朝廷定议清丈田亩,户部颁下度量衡,以三尺五寸为一步,责令各地据此制作量弓,便出了微臣手中这张三尺二寸的小弓。若是户部制作一张三尺五寸的铁弓,下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用以丈量田亩。朝廷并派都察院能吏干员分赴各地抽查验看,或可纠改此弊。”

    乍一听到这样劳神费力的建议,朱厚?不免有些失望,随即一想,这的确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在无法把希望寄托在各级地方官员道德操守的封建王朝,大概也只能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他点头说道:“这个办法可行。一张铁弓,值不到一分银子,却能活民无数。朕即刻着令户、工两部日夜赶制出一万三千张铁弓,我大明一千三百多个县份每县颁赐十张,专用于本次清丈田亩。这一举措在《民报》上公诸于众,有谁敢不拿朝廷定制铁弓丈量的,百姓可以向其上司衙门乃至朝廷举,朝廷将严惩不贷!”

    孙嘉新由衷地说:“皇上圣明!只要朝廷严刑峻法,贪官污吏势必心生惊惧,自不敢虐民自肥。”

    朱厚?涩涩地一笑:“圣明什么?不就是接受了你的合理化建议吗?其实朕早就该想到,有人会借着朝廷清丈田亩之际大横财的!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才能听到你的逆耳忠言,求得治国良策,是朕这个皇上的失职啊!”

    孙嘉新感动莫名,跪下俯身在地,哽咽着说:“微臣也没有想到皇上竟能亲临诸暨,这些天来,还一直担心无法将百姓疾苦上达天听……”

    朱厚?亲手将他搀扶起来,说道:“朕乍一见你,就说过你历经官场蹉跌,是朝廷有负于你。既然朝廷有负于你,就要有所补偿。你的操守、风骨俱佳,又曾久在地方任职,通晓各方政务,朕准备擢升你为都察院佥都御史。你十年前就当过从五品知州,现在给你正四品职衔,你觉得如何?”

    事出突然,孙嘉新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里不知道说话。坐在一旁的杨博忙起身拉了拉他的袍袖,小声提醒道:“还不快快谢过君父浩荡天恩!”

    孙嘉新这才如梦初醒,又挣扎着要下跪谢恩,被朱厚?抢先一把拉住了:“这既是朝廷对你屡屡为民请命的奖赏,亦是给你多年蒙冤的补偿。但是,朝廷官职禄位乃是国家名器,不该用做奖赏补偿。是故升你的官,还是要你为朝廷做事,为国家和百姓做事的,谢恩的话就不必说了。”

    孙嘉新慷慨表态道:“既食君禄,忠君之事。为国效命、为民服劳,亦是微臣平生夙愿!”

    “好!”朱厚?目光灼灼地看着孙嘉新,说道:“方才朕还问过你,倘若再遇到害民扰民之事,你还有没有勇气站出来为百姓说话。你回答说‘有’。就凭你这一次不惜装疯丢官,也不愿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表现,朕相信你是个言出必行的真君子!升你做佥都御史,是有一件棘手的差事等着你。七府试点清丈田亩,由你全权代表朝廷检查验收,重点放在纠察弊端上面。一定要摸索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推行全国。”

    这是朱厚?临时起的意,孙嘉新方才建议朝廷派都察院能吏干员分赴各地抽查验看,要说能吏干员,谁还能比得上眼前这个提出此议,又在各级低级地方官职上干了二十年的官场硬汉?别说寻常官员,就是他一直看重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高拱和张居正都比不上――他们久在中央机关任职,哪里知道地方官府衙门那么多的鬼名堂!

    而且,委任孙嘉新担当如此重任,也不单单是因为他的风骨操守和地方任职的经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象他这样的人,断然不会与严嵩一党为伍;出身于徐阶门下,却连徐阶和杨博都不愿交往;此次被逼得装疯丢官,又是因为夏党要员、浙江巡抚张继先所为;可以说,大明官场三大派系,他都得罪了个遍,简直是个官场上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清丈天下田亩、抑制豪强兼并,侵犯的是全天下官宦势豪大户的既得利益,正需要他这样的耿忠孤臣冲锋陷阵,说好听点,是要他承担天下之骂名,成就万世之奇功;说难听一点,是要他当个冤大头,抱着炸药包舍身炸碉堡!

    孙嘉新可想不到皇上片刻之间就动了这么多的心思,认定是自己尽忠直言打动了天心,故此才将这件关乎大明万民福祉、万世基业的大事托付给了自己,一时只觉得重任在肩,激动得难以自已,再次慷慨表态道:“君父不以微臣愚钝不才,许臣以家国社稷之托,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朱厚?笑道:“还有件事情,既是你的事,也是朕的事,朕和你一道回县衙,看看你是怎么处理的。”

    孙嘉新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正是皇上方才托名“王先生”提到过的诸暨县衙职官属吏强行以低价贱买百姓生丝,与织造局作坊相互勾结分润之事。诚如皇上所言,他是诸暨正堂,县衙职官属吏的事就是他的事;织造局是宫里的衙门,下属作坊的事就是皇上的事。之所以要御驾亲临他那小小的县衙,不要说是要亲眼看看他的治政断事之能,看他是否能承担得起查验丈田之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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