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语道破那些官员的险恶用心,对自己也不留丝毫情面,杨博和孙嘉新都无言以对。

    尽管已经气得不行,好在眼前既有这位为民请命、不惜装疯的七品知县孙嘉新,也有眼前这位能质问出“身为一省巡抚,他怎能拿治下百万生民的生计当儿戏?”的朝廷高官杨博,总算是让失望透顶的朱厚?在深沉的夜色之中看到了一丝微茫的光亮,在什么山唱什么歌,指望着他们这些封建官僚为人民服务是痴心妄想,有一部分,哪怕只是个别操守高洁的官员,朝野总有一股正气在,国家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想到这里,朱厚?蓦然想起了自己先前看好、专门放到地方来历练的年轻官吏,又是倡议“扒平官民田科则”,引起此次清丈田亩之举的新任杭州知府赵贞吉,问道:“你们知府赵贞吉呢?他也参与其中了吗?”

    孙嘉新说道:“回皇上,赵府台没有参与丈田之事。”

    跟眼前这两人杨博和孙嘉新一样,赵贞吉也是徐阶的门生,算是师出同门,有这层关系在,朱厚?就不敢相信孙嘉新的话,追问道:“杭州开扒平官民田科则之先河,这才引了朝廷清丈天下田亩之议。他是始作俑,怎会没有参与此事?”

    “回皇上,朝廷恩准七府试点清丈田亩之后,张中丞认定这是一个扬名天下的良机,便责令布政使司衙门统管治下杭州、湖州、嘉兴三府丈田诸事,算是省里的差事。有省里的上司衙门直接主事,赵府台既无从插手,又不好随意置喙,就带着治下百姓去修钱塘江大堤了。”

    听孙嘉新这么说,朱厚?这才想起来,赵贞吉此前是曾上奏朝廷,言说钱塘江入海口的大堤年久失修,年年海水倒灌,淹没农田市镇无数,百姓资财损失巨大,奏请朝廷拨出钱粮若干用以修建加固大堤,根治水患。治理水患关乎沿岸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朱厚?一直十分重视的事情,赵贞吉要的数额也不是很大,奏疏一到,立刻就批了。不过,往常整修河堤海堤,都是在冬季农闲之时,既不误农时,又能让百姓趁农闲赚点辛苦钱,于生计无不小补。赵贞吉虽说刚刚从翰林院外放地方任知府,能提出“扒平官民田科则”的奏议,想必对地方政务不是全然懵懂不知,何以会这样违背天时、迫不及待地就开工,大概也是知道浙江三个试点府清丈田亩有黑幕,就存了避祸自保之心,借口整修海堤,远远地躲了出去!

    想到这里,他冷笑道:“赵贞吉在翰林院任职之时,喜欢坐而论道、臧否朝政,朕当初处置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他还上疏抗谏,人虽迂阔,倒显得风骨不俗。没想到才到地方做知府不到半年时间,便也学会明哲保身、避祸趋福了!”

    皇上这样的诛心之论未免失之过苛,但是,事关地方民政,皇上非议之人又和自己师出同门,杨博也不好随意置喙。孙嘉新却大着胆子说道:“皇上,我大明官场上有句笑话,专一是拿来取笑微臣这样的七品知县,说是‘前生作恶,今生知县;作恶多端,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赵府台虽说比微臣这个七品芝麻官高了好几级,可他第一次外放州县,年轻资浅,又是擢为四品知府,实在不好和省里的诸多上司衙门闹得太僵。”

    孙嘉新所说的那句官场笑话,朱厚?此前还从未听说过――谁敢拿这样的话来亵渎圣听?他来了兴趣,追问其故,孙嘉新老老实实给他解说了起来:

    所谓“前生作恶,今生知县”,是说知县职卑衔低、俸禄菲薄,却负有督促农桑、催缴赋税、治境缉盗、守土安民等诸多重责,从年头忙到年尾,也不敢稍有懈怠,这个七品芝麻官做得十分辛苦,大概是前生作恶,今生被罚作知县来受苦受累的。所谓“作恶多端,知县附郭”,是说当个寻常知县也还罢了,尽管辛苦一点,毕竟是一方父母官,在自己一县之境也能吆五喝六,颐指气使;怕就怕“知县附郭”――在府衙州衙所在地做知县,头上有知府、知州等上司压着,底下的胥吏草民兴许也跟知府、知州等上司衙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政务的辛苦、艰难一点也不少,却难以享受到抚民一方的威福。所谓“恶贯满盈,附郭省城”,顾名思义,就是最怕在省城所在地做知县,城里有一大堆上司衙门,随便出来个官员都比自己品秩高,还都打着省里上司衙门的招牌,不但一点正事都做不成,光伺候这些上司衙门也足以令人苦不堪言,还会动辄得咎。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刚刚抓了个盗贼,人还没有送进大狱,上司衙门说情甚至直接指令放人的条子就来了,久而久之,哪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不但自己官当得憋气,治下的那些刁民也都不会拿自己这个县太爷当回事了。

    听到这样听来荒谬,仔细想想却都在情理之中的说法,朱厚?也不禁捧腹大笑,随即却又沉着脸,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说你们这些做官的人也难吗?你们做官的难处,朕不是不知道,可你们所谓的‘难’,不就是各级上司,乃至朕这个君父难伺候吗?再难,能难得过治下那些要仰仗你们这些大老爷高抬贵手才能活命的苦寒百姓?别说是什么‘破家知县’、‘灭门令尹’,就是刚刚被你赶走的那些无品无级的属吏差役,对良善百姓还不是说拿就拿、要打便打,甚或可谓生杀予夺?至于赵贞吉,他不单单是一个附郭省城的知府,还是你浙江省的巡按御史,是官场所谓的一省‘三台’中的‘按台’大人,掌管一省官员监察之大权,振举纲维,察举奸弊,摘幽隐,绳纠贪残,是他的份内之责。纵然自己洁身自好、一尘不染,却坐视本省官员沆瀣一气、虐民自肥,也算不上什么纯臣、好官!”

    皇上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孙嘉新也不好再帮着那位年轻的赵府台说话,只得沉默下来,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有这样心细如,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皇上,可谓万民之福,却是百官之难啊……

    不过,有孙嘉新那么一打岔,朱厚?的心情好了不少,加之他也明白,象孙嘉新这样的清官直臣,既然会被同僚视为官场异类,想必是凤毛麟角,在黑暗的封建官场,能做到赵贞吉那样洁身自好、不与一干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大概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作为皇上,他也不宜求全责备,还是实事求是,面对现实吧……

    于是,他便撇开方才的话题,言归正传:“那么,你们杭州府报来初次丈量的结果,新增田亩有一万七千顷之多,都是弄虚作假,用小弓丈量出来的?”

    孙嘉新应道:“回皇上,微臣未曾参与清丈田亩之事,并不知道详情。但依微臣多年任职地方的经验,有虚假的成分,却也不惟如此。”

    孙嘉新因为此事被逼得装疯丢官,甚或还有性命之虞,想必心里对上司衙门官员恨之入骨,没想到还能帮着他们说话,让朱厚?有些疑惑不解,追问道:“能说详细一点吗?”

    “微臣冒昧揣测,新增一万七千顷田亩主要有三部分。其一,河海滩涂淤积成良田。上次国朝清查天下田亩,是为孝宗先帝弘治年间事,迄今已有五十多年,钱塘江入海口淤积、新安江部分河段改道,都淤积出了不少良田。微臣曾率民夫上过河工、修过海塘,那些无主的田地少说也有上千顷之多;其二,大户诡寄、隐匿之田。这部分是大头,据说有一万三千余顷;剩下的两三千顷,大概就是这张量弓的功劳了……”

    朱厚?沉吟道:“杭州自古富甲天下,五州二十七县官宦势豪大户比比皆是,诡寄、隐匿之田应该不止一万九千顷吧?”

    “回皇上,”孙嘉新说:“嘉靖二十三年益藩造逆,时任浙江巡抚的郭逆万象是议之人,省城治所杭州府诸多官绅士子或自愿或被挟裹着附逆倡乱。王师平定江南叛乱之后,皆被依律治罪,名下的田地大多抄没入官。硕果仅存的官宦势豪大户,却都是等闲也惹不起的硬钉子。平心而论,能从他们那里清查出一万三千顷诡寄隐匿的土地,省里已经是撕破脸皮在干了……”

    方才只是怀疑他帮着省里上司衙门说话,如今已是确信无疑。朱厚?不禁对孙嘉新刮目相看,叹道:“为着此事,你吃了这么多苦头,还能这样实事求是,替那些把你逼得装疯丢官的人说话,真是难得啊!”

    孙嘉新淡淡地说:“回皇上,微臣只知有一说一,据实奏对,不敢信口开河,欺君罔上。”

    朱厚?知道,对他这样的纯臣直臣不必说太多赞许的话,就把话头又转回正题:“从那些官宦势豪大户那里清查出的一万三千顷土地,也是用小弓?”

    孙嘉新苦笑道:“那些官宦势豪大户名下诡寄隐匿的土地,本来就多,就是正常丈量,人家也不满意,哪敢用小弓?”

    “这么说,这样的小弓,专门是用来对付那些丁门小户人家的?”朱厚?愤愤不平地骂道:“真是岂有此理!”

    孙嘉新摇头叹道:“这回清丈田亩,真不知道有多少贪官污吏能大大捞一笔黑心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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