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是一年当中三大重要节庆之一,更与明朝渊源颇深——市井流传,当年朱元璋起兵举事之初,派人烤制了许多形如圆月的糕饼分送城中百姓,内藏字纸,约定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举事,大家一起动手杀鞑子。自此便留下了中秋吃月饼的习俗。其实正史并无此类记载,扯旗造反这么机密、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九族诛灭的事情也断然不会用这样近乎儿戏的方式串联。不过,百姓们都这么说,故老相传,也就约定俗成了。朝廷对这样的正面宣传也听之任之甚至乐观其成,也就把中秋佳节看得很重,每年都要例行给朝廷文武百官放假半天,让他们可以和家眷亲友赏月玩节,还要给勋臣贵戚、阁老尚书们赐酒赐宴,以示天恩浩荡。

    今年的中秋节时逢西洋生变,但毕竟动乱远在万里之外,这样的疥癣之乱还不足以冲淡大明王朝上上下下节日的喜庆气氛,甚至为了粉饰太平,朱厚熜还特下恩旨,给南京城中官民百姓每家赏赐米一斗、肉两斤,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还加赐月饼四只、黄酒两瓶。东西虽说不多,总是圣主明君一片爱民之心。

    南京城里的缙绅之家、升斗小民都能同沐皇恩,自然也不能亏待宫里的人。当日晚间,大内处处张灯结彩,一片火树银花。由于国难当头,不宜大肆铺张,吕芳独出心裁,命人在御花园里用一万盏琉璃灯盘成双龙抢珠的图案,沿着宫墙琉璃黄瓦下每隔一尺挂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红黄青蓝紫五色迷乱,既壮观又不呆板。与高悬中天的那轮圆月披散下来的皎洁柔和的月光相互映照,好一派人间仙境。

    十几桌的筵席就摆在这样的人间仙境之中,错错落落散布在假山旁、水榭亭台侧。各种珍馐佳肴,以及各地贡来的特产,如北京的苹婆果、黄鼠马牙松,山西的葡萄,山东的秋白梨、文冠果,福建的福橘、蜜柑,苏州的带骨鲍螺、山楂糕,广东的荔枝、橄榄脯等秋季时令的各色果品,甚至还有西域贡来的哈密瓜、南洋贡来的菠萝,把偌大的桌子挤得满满登登。

    国难当头,特别是有不少被配到海外的皇室宗亲死于佛朗机人和西番诸国之手,大内却要这样大操大办皇家盛宴,朱厚熜心中也不无顾虑。但架不住吕芳的劝说,加之觉得自己终年操劳国事,一来也需要休息一下放松放松;二来平日冷落了那些娇滴滴的妃嫔美人,还有那些调皮可爱的孩子,也需要借这个机会和她们亲近亲近,就俯允了吕芳所请。当日循例祭拜了天地祖宗,又在御花园里搭起的拜月台上祭拜了月神之后,就命开席,还特下恩旨,大内一应人等,哪怕是那些小黄门和没有名份的宫女,只要不轮值,都到御花园来听戏吃酒,赏月玩节。

    此刻月上中天,随圣驾一同到南京来的众多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宫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牌子和镇抚司几位随行护驾的太保爷杂陈而坐,一边饮酒赏月,一边欣赏吕芳专程从宫外请来的戏班子的精彩表演。

    开场的锣鼓早已敲响,御花园中空地上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南戏中的名作《浣沙记》已渐渐到了*,一个扮相俊美的坤伶正挥舞着水袖,带着曼妙的舞姿,用正宗的吴越软语委婉唱道:“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为了操办这场皇室盛宴,原来的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如今的乾清宫管事牌子、事实上的大内总管吕芳忙前忙后,足足忙了小半个月,随行南下和南京紫禁城里原有的内侍宫女拢共不过三百多人,都让他支拨得团团转。总算是勉强把过节的事情给应付了下来。此刻奉旨与几位得宠的妃嫔和皇子陪侍皇上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也不敢有丝毫的轻松,听到这样的唱词,那颗心倏地就悬了起来:流传了数百年的名作,唱词倒是精美典雅、字字珠玑;可是,大喜的日子,怎能唱这样充满了伤病离愁的曲子?若是主子认为不吉,岂不扰了主子难得的好兴致?

    想到这里,吕芳不由得慌了神,偷眼向坐在正中的朱厚熜看去。只见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九五至尊的嘉靖帝朱厚熜将年仅三四岁的一个小皇子和一个小公主一左一右抱坐在自己膝头,把桂花糖馅的月饼细心地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正在喂他们吃。

    这是何等和睦、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啊!纵然是自幼父母双亡,又被卖到了宫里净身当太监,从未享受过亲情慰藉的吕芳,也不禁忘却了方才的担忧,忍不住眼眶湿润了。

    其实,回到明朝这么些年来,朱厚熜最不愿意过的就是那些节日。一来受不了祭拜天地祖宗的各种繁琐礼仪;二来更受不了接受朝臣道贺,坐在龙椅上一遍又一遍地听臣子们说那些诸如“海晏河清,圣天子泽被九州万方”、“黄童白叟,共享盛世承平之福”之类的扯淡话。可这些官样文章都是关乎朝廷礼仪的大事,一样也不能少,他也只得耐着性子照做。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到这种日子,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时空的父母和野蛮老婆,痛彻心扉却又无人可诉,少不了又要辗转反侧,夙夜难眠,纵然睡去,也必定会梦回故园,泪浸枕巾。

    寻常节庆倒也罢了,中秋佳节,团圆之夜,最是离愁伤感之时。他担心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便抱着自己的孩子,以骨肉亲情冲淡自己心头一阵紧似一阵的思亲之痛。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吕芳正在颇为失态地看着自己,心里蓦然想起了一件事:嘉靖那个混蛋最是冷薄无情,为求长生,听信了劭元节那帮妖道“二龙不见面,见之则损阳寿”这样的鬼话,很少和自己的儿子见面,自己此刻这样亲热地和孩子们戏耍,会不会被吕芳瞧出破绽?

    因此,他以攻为守,没话找话地问道:“这是什么唱段?”

    吕芳也现皇上已经瞥见自己正在看他,直视天颜可是大不敬之罪,他赶紧解释说道:“这是《浣纱记》《捧心》一折中最著名的唱段,主子可能听得入耳?”

    其实,吕芳这真是多此一举了——对于朱厚熜来说,这样婉转美妙的唱腔好听是好听,却是一句也听不懂。不过,朱厚熜一来不能露怯,二来也不忍拂了为了今日盛宴操持多日的吕芳的一番美意,便装作懂行地点头赞叹道:“真是绝妙好辞,不愧是南戏中的名作!不过,唱腔却不是原来的昆山腔,方才春情春意她们两个还问,到底是什么人改了曲子的。”

    吕芳松了口气,满脸堆笑地说道:“主子和两位娘娘真是法耳。这是昆山的魏良辅在原有南曲的基础上,调用十年水磨改出来的新昆腔,江南人都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只有这个班子能唱,是魏良辅亲手**出来的。”

    朱厚熜越假装了起来,闭着眼睛装作是在欣赏那美妙的乐声,叹道:“这个魏良辅了不起!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

    这不过是他方才听到那两位出身教坊司乐班的妃子的对话,操练出来显示自己懂行而已。一手安排魏家班子进宫唱戏的吕芳却以为皇上真的喜欢,这就是说他的安排正中了皇上的下怀,兴奋得两眼放光,当即说道:“既然主子和两位娘娘都喜欢,那奴婢就把这个班子留在宫里,逢年过节唱给主子和各位娘娘听。”

    朱厚熜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不满地说:“你吕芳终归还是不读书的过!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圣人有云‘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朕一年也难得听上三两回,却要霸着整个戏班子,岂不浪费!既然眼下只有这一个班子能唱昆曲,还不如让他们就留在民间,娱乐大众,为百姓服务的好。”

    说完之后,他却又想到昆曲与北方的传统戏曲相互融合,这才创造出了有“中国名片”之称的伟大艺术——京剧,既然自己回到明朝,也就不必等到几百年后四大徽班进京了,便又补充说道:“宫里的人要听戏也容易,从教坊司选些年轻有天分的女孩子,送到魏家班子去学艺,岂不两全其美?日后还可以请魏良辅带着魏家班子到京城去演出,让京城的人也能欣赏到南曲之妙,更将这等美妙的戏曲传播四方,总好过你把他们强留在宫里,只让宫里这区区几千号人享此耳福。”

    吕芳吃了皇上的排头,又自觉皇上的安排更为妥当,比自己的主意高明许多,慌忙站了起来,尴尬地应道:“奴婢愚钝,不能体念主子一片爱民之心,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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